天弄佳人
——姚念念
阿爹说,能弹好《姣花落》的琴师,从来都因为爱而备尝苦难。
阿爹说这话的时候正直隆冬的一个夜晚,当时我才十岁,鹅毛大雪纷扬肆虐,一小壶酒在热水中温着,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我拨动琴弦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我当时在学习弹奏《姣花落》,却总也弹不流畅。正着急时,阿爹叹了口气,说我给你讲讲《姣花落》的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后我落泪了,因为我知道这个故事里面的琴师其实就是我阿爹,阿爹姓杜,他的琴是一张做工极佳百里挑一的古琴,而琴的一侧刻着篆体的“明笙”。我是阿爹收养的,他为我取名“姚念念”的原因就是为了纪念他早逝的恋人。阿爹说,他的恋人是他这一生最遥远的眷念,也是最刻骨的思念。最后阿爹说念念你还是不要学《姣花落》的好,因为据他所知那些能弹好《姣花落》的琴师,全部因为爱而备尝苦难。
但是我没有停止学《姣花落》,而是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将它弹得行云流水浓情满溢,驾驭的甚至不亚于阿爹。阿爹说你为了这首曲子花那么久是何苦,我说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段真正的爱情,花费时间练习再久也无妨。
“你还太小,你什么都不懂。”末了,阿爹这样说道。然后他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深夜里我听见他房间里传出压抑的抽泣声,只觉得外面的雪片就是为了他和他的爱人而落。
我在琴艺这方面的名气渐渐在城内传开,可是阿爹却不许我去酒楼舞馆里面奏乐,说那里三教九流众多,怕我会被轻薄,所以只叫我替邻里缝洗衣服来补贴生活。但是到了我十四岁那年,阿爹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钱用以治疗,我只好抱起瑶琴,到酒楼去伴宴。
可是随着战火的燃起,商人的行踪少了,城里的青壮年也参军了,原本可称作热闹的向阳成一下子就空了,空的像一处被神忘却的地方,所有的一切迅速蒙上了一层衰老的气息——是的,我是说衰老。因为很难在城里的某个地方看见欢乐,连孩童都不再像过去那样纵情欢笑,活力似乎就这么销声匿迹,听不见喧嚣,也看不见热情。我怀念战争之前来往的人流,怀念在街上行走的蛮族少女随处抛洒的微笑和热辣的眼波,我觉得这才是生命因有的风采,一种年轻的姿态。它们不该因战争而消失,尽管安静下来的向阳城依旧美丽。
在安静的城中,生活变成了一潭似乎永远泛不起涟漪的静水,今天重复着昨天,在这个不变的过程中朱颜改换。然而正当我以为生活会继续这番寡淡下去时,我遇见了我一生的劫。
只不过这个劫的名字,叫做“情”——
酒店掌柜年轻时候是个秀才,不过他没能考取功名。现在的他依旧会去吟诗作赋,但只是为了诗赋本身,他说那里面有无穷的魅力,胜过一切。他和市井里的说书先生私交甚好,经常互换书籍。沾他的光,我也读了不少出将入相的传奇和风花雪月的章句,当然,我更喜欢后者。只是掌柜的说,那种书里面把爱情写得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经历的,不过若真能经历一段,也就不枉此生了。我点头,说要是自己能遇见一个真正爱的人,无论最后有没有在一起都值得了。
“你还太小,你什么都不懂。”掌柜的听完我的话后笑着摇头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十三的年龄,当时战火隐隐有燃起的预兆,却没有妨碍向阳城的欢声笑语和欣欣向荣。那时候已经有人不断来家里说媒,阿爹也常唠叨着说我应该去订一门亲事等过了十五岁就嫁过去。于是我按照他们的安排躲在家里的屏风后面看人相貌如何,倒都是端正的五官,不过看哪一个都没有感觉,都谈不上喜欢。后来我从尚辰国商人那里买了些红豆,自己私下里缝制了个刺绣小袋,只要有人登门说媒却没能令我满意,我就会往刺绣小袋里放进一颗红豆;只要阿爹说起“念念你是时候该订亲了”的话时我就会放一颗红豆。我不想随意的嫁了,我相信我之所以同那么多的男子连一个开始都没有,只是因为我生命里应该到来的人还没有抵达。我要等我生命里的那个人来到我身边,我要把这只装了红豆的刺绣小袋交给他,我要对他说我可是有很多人追的,你得对我好好的,毕竟我等你等的可不容易啦。
我承认,在我的心底,涌动着与外表不同的热情,只是这热情太少,比起蛮族女孩,如同涓流之于汪洋。
再后来就打仗了,很多男人都应征上了战场,来说媒的人少了许多。有些时候我会握着那装满了一整袋的红豆,心想着我真的遇不到一个喜欢的么?想多了,心就有些松动。可就当我快要放弃为感情来决定一生的姻缘时,我在寡淡的生活里遇见了他——
唐轩鹤。
原来,我真的能遇见。
如果不是阿爹所作的《姣花落》,我想他是不会动了绕到屏风后看我的,只是他的手中端着酒杯并且举动太过突然,以至于令我在同他对视一眼后即刻将头转向一边。我感觉得到我的手指在颤抖,因为我想起了十四岁那年要我陪酒的浪荡子,却更听见了漏跳的心。
那一刻我就明白,我对他有不同于对其他人的感觉。可是如果他也是个浪荡子,我又该怎么去面对我看见他时心中一瞬的震动?
“抱歉。在下唐突了,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宽恕。”
听见他的道歉,我心里一下子安定了,我又看他了一眼,这次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却更加明白了玉树临风是怎样一个形象到不能再形象的用词。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第一次见面的下午还发生了什么。可有一点是我无法回避的——我再也无法完整的弹出《姣花落》了,弦声总是不由自主地中断、中断,中断在唐轩鹤走到屏风后面的那个音符上,中断在惊鸿一瞥的怦然心动。察觉到自己喜欢他时只恨他是个异乡人,一心以为他会离开向阳。想到他会离开时我的心情就低落,觉得他就是这尘世飘摇流浪的蒲公英,而我的心不过是他无意间路过的一个地方。
很多时候,一些人不经意的小行为变成了另一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风景。只是,当我以为我注定要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注定和他仅有一见之缘时,他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是见过他后的第二天,当时天才亮了不久。
如果不是那件落水的衣服,轩鹤他大概只会继续躲在树后面吧。我是在洗衣服洗到一半时发现有人藏在树后,我一开始并不清楚那人是谁,是好是坏,只好借助别头发的短暂瞬间去偷偷观察,很多个零碎的观察联系起来,我知道是轩鹤躲在树后——是他在看我。
那一刻,心里欢喜的仿佛开出了花。原来我还能再见到他啊,原来他就在这里,他就在有百步之遥的下游——我突然很想和他面对面的站着,我突然希望能像第一天那样和他离得很近,近得能大大方方的看见彼此。
脑袋里灵光一闪,我假装无意地让衣服从手中滑脱,这样我就以借助追衣服的契机跑近那棵树近距离的看他了。可是他居然替我捞起了那件衣服——我一下子又慌又羞。我该怎么办?调头跑开还是过去从他手里拿离衣服呢?心烦意乱让我呆立在原地不动,一如在屏风后面时将脸侧向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却忍不住听他的脚步一声声靠近,细数着彼此不断缩进的距离。
就是在这天,我们互道了姓名。我为此在心里欢喜不已,转身离去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地上扬。是的,我在笑——轩鹤在树后面看我,那么他应该是因为喜欢我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才躲到树后面看我的!想到这里我更欢喜了,脸也开始有些发烫——假若不是衣服掉进河里而是我掉进河里,那么轩鹤他……轩鹤他会不会过来把我扶起来呢?
像是为了寻求答案,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恰巧他也在看我,然而这一眼却让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他也喜欢着我真的很好,可为什么他偏是个异乡人呢?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呢?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啊?
要是没有机会再见,喜欢上对方又是何必呢?
可有些时候,明知道极可能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去喜欢,哪怕那个人已不在身边,哪怕那个人并不知道自己存在。就像是要落进湖泊的一滴水,坠下的时候,苍翠的乔木不会注意到这水滴映照着自己的一片青葱。只是好在,我不是一滴被忽视的水滴。
我的颈上戴着轩鹤走前送我的翡翠,每天看见这翡翠就像是看见了轩鹤一般。现在的我已经不弹琴了,而是在附近的山上采药,将药材卖给胤雍的药铺然后回到向阳。阿爹已经去世了,在我和轩鹤话别的三个月后。临终时阿爹要我把他的琴一并埋入黄土,说是这样在阴间他就可以继续弹琴给他的恋人听了。阿爹死后向阳城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不断有留守的妇孺带着自家的一些金银细软和干粮逃往别处。本就空旷的街道像是被人迹罕行的山间小路,难得看见一个人。我和酒楼掌柜及少数老人留在城内。他们留下是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不可以离开。我留下来是因为我相信无论前方的战局有多么紧张,向阳都不会被置于险境——毕竟前方有轩鹤啊,有轩鹤在一定能保证安全。
我每天都会花上两个时辰的时间守在城门口,向每一个进入向阳的人打听前线的消息,他们有些是小贩,有些是流民,他们能告诉我谁胜谁败,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知道唐轩鹤怎样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前线溃败,听说蒙安的兵将除了那些给穆江军送灵的人外其他无一生还,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我想知道轩鹤他在不在送灵的队伍里。只要他没有阵亡,我就安心。
酒店掌柜听到蒙安战败的消息时老泪纵横,说向阳怕是要落入虎口,于是他焚毁了苦心经营了多年的酒楼,说是即使栩梁的人不是邪狼恶虎,他的店也决不跟栩梁人做买卖。
栩梁人占领了向阳城,他们没有扰民,他们只在这里驻扎了少量的军队。毕竟比起其他被占领的城池,向阳荒寂的更像是一座孤坟,路面上的及膝高野草和倾斜失修的房门,每一处都令人倍感凄寒,虽然后来不断有栩梁的百姓迁入,可他们都没待长。他们说,向阳城已经死了,不会重演过去的繁华。
掌柜的听了后在地上狠啐一口,说向阳死了那是因为让你们栩梁糟蹋的!蒙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时候可热闹着呢!
不过这样也是有好处的,因为就连原本派驻的少量军队也走了,他们被派往胤雍。胤雍城虽然和向阳城一样易了主,却依旧繁华,夜夜舞貔貅,欢闹的似乎从来就不属于蒙安国。
栩梁国的军队临走前在城门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在那次全面击败蒙安国的战役里他们斩杀的蒙安将领的名字,以此炫耀。我立在城门口反复看了多遍,确认那之中没有让我一直牵挂的轩鹤——轩鹤他没有死!他没有死,那么他一定能回来。
我继续生活在被栩梁人忽视的向阳城里,每天采药,每天等待着轩鹤。抚着轩鹤赠与我的那枚翡翠回忆着与他有关的每一个片段和瞬间。回忆着十六岁那年的怦然心动和浓重如酒的离愁,默默等待,等待着轩鹤回来。
记忆的飞羽飘至离别的那天早晨,流水潺潺的河旁我与轩鹤并肩而行,那时我有一瞬间突然想知道我拥抱他时的地方被描画下了怎样的风景,回首蓦然看见两串并行的脚印,很浅,却绵延到了天涯尽头,融进了初升的朝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