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男子身形重重一颤,一如他瞬间被撞得天翻地覆的心,可尽管双手将木栏攥得快要崩裂,泛白的薄唇里依然不肯吐露一个字。
“你还是少说点话,否则,小心人头落地。”一旁,一名身着长衫的男子冷冷说道,那张俊美的面上,满是不耐。
“是是,”清茹嘻嘻笑道,“简公子交待的事,清茹一定会记在心上。”
“知道便好。”简苛眉一拧,看来对清茹这轻佻的态度十分不满,可从他眸底暗沉的光来看,今日让他烦心的事不止这一桩。
是的,他烦心,因为他不敢相信,帝喾居然到最后一刻才通知他这件事,而且,还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看起来,就像是故意让他无法将信息传递出去一般。
难道说,他与帛萃的密谋,已经……被看穿了?还是说,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是在这件事上,帝喾知晓他不容让步的强硬态度,是以不给他任何机会来阻拦?
“哎,坐了这么久,腰都酸了。”在他心里正波涛汹涌的时候,清茹忽地立起身来,用小手捶捶自己的柳腰,然后优雅地以莲步朝楼梯走去。
“你去哪?”简苛本是低头凝眉想心事,见她忽然离座,不禁下意识地警惕喝问。
清茹却一转头,朝他吐吐香舌,“如厕。”
“你!”简苛不禁一怔,可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清茹已轻快地跑下了楼梯。
她提着裙摆,毫不顾淑女形象地一路小跑,待冲到楼梯中间时,终于看清了下面的形势。
只见一名身着白色囚衣的女子正被一群侍卫们团团围困在中心,虽然依局势看来,多对一的优劣胜负已是再显而易见不过,可那女子却始终一脸毅然,手里执着一把酒楼用来清洁的扫帚防止侍卫突袭靠近,锐利的目光则在不停搜寻任何一个可以突围的破绽。
清茹不禁愣了愣,这一位,便是那男子心里牵挂的人?看来……倔强得很呢。
“得罪了!”终是有侍卫耐不住如此的对峙,使出全身解数夺下了千予手里的“武器”,“陛下吩咐过不想见您,还请您尽快离开!”
见众人纷纷向自己逼来,企图利用强大的包围圈将自己逼出酒楼,千予一咬牙,忽地朝楼上大声呼喊,“了了帝喾!”
帝喾……那不是当今羲王的名字么!
清茹惊得心头乱颤,急忙抬头向二楼看去,却见到锦衣男子正僵立在那里,从那恍惚的背影来看,是对这声呼喊起了反应。
“陛下……”简苛疾步上前,“可需要微臣去将她赶走?”
却只听到锦衣男子一阵沉默。
而实际上,从他今日第一步踏入这酒楼起,便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陛下?”简苛继续请示道,而清茹却用小手紧捂胸口,因为这对白将下唇咬得乌白。
趁自己没有被发现在偷听,她按捺着狂乱的心跳快步走下楼去,可方走至一半,耳中竟又传入那种……听起来就像在哭泣一般的呼喊。
“帝喾!你出来!……我有话想问你!”千予用尽力气喊着,只觉得喉咙里被塞入了一团乱麻,连呼吸一下也被刺得痛彻心扉。
她终是不够坚强,终是无法忍住那夺眶而出的热泪,“你出来呀……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不会下来的。”
忽然,一个柔美的,光听见就能让人酥软到骨子里的声音,这般回答她。
千予一抬头,便见到一名身着青色裙衫的绝色女子正笑吟吟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你是……”见到那女子面上从容的神色,千予不禁愣了一下,她在宫里,可并未见过有如此脱俗气质的美人。
“我是清茹,是在计划着取代你位置的人。”清茹笑着答道,大方地走近她,“不过,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因为我知道后,会很介意那几个字的。”
“你……”千予一怔,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神色泰然地从帝喾所处的二楼走下来的女子,与帝喾的关系,绝不只是宫里一般妃嫔那般简单,可是,望着清茹恬美清爽的笑颜,她竟无法对这女子生出一丝的戒心或反感。
“姐姐好美,”清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她,然后抬眼嫣然一笑,“比清茹想象中的,还要美上一百倍。”
千予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害羞很不合时宜,可是,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同性,何况是这般清丽的女子称赞,竟让她……不知所措。
“谢谢……”反应过来后,她点头一笑,有礼貌地回问道,“可我想问,清茹姑娘说,‘他不会下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清茹柳眉弯弯,笑起来双眸犹如夜里的月牙儿,“他不会下来的意思呀。”
“你!”千予眉一拧,难不成,这女子是专程过来向她示威挑衅的么?
“我要他自己……”可是,就在她开口要不客气地回敬几句的时候,清茹却又咯咯一笑,打断了她。
“姐姐怎么这么迟钝哟,清茹说他不会下来,就是他要姐姐你自己上去见他的意思呀。”
“什么?”千予顿时呆在那里,一颗心怦怦直跳,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要见我了?”
“不然干嘛派清茹下来?”清茹伸手拂了拂鬓前的那撮长发,然后朝正围困千予的侍卫们一招手,“喂,公子说让这位姑娘上去了,你们还不快点让道?”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知道这几日帝喾经常会召这名青楼女子陪伴,可到底这女子的话有几分权威,他们却……
“喂!还愣着做什么!”见侍卫不动,清茹恼了,两道细长的柳眉几乎要竖起,连柔美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许多,“公子可急着要见她呢!待会要迟了,一问,谁耽误的啊,你们可别怪清茹没提醒你们。”
“这……”侍卫们立马紧张了起来,他们知晓帝喾阴晴不定的性子,前一刻说不想见,现在说等不及,实在是极有可能的事。
“姐姐,我们上去吧。”就在侍卫们开始犹豫的时候,清茹已笑呵呵地来挽千予的手臂,亲热地拉着她朝楼上走去。
“喂……”在走路的时候,千予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自己擅作主张吧?”
“呀,被姐姐看出来了,”清茹有些吃惊,却随即盈盈笑道,“难道姐姐也会读心吗?”
“他没说想见我……对不对?”千予心里一苦,原本那颗不见到他绝不收手的心,忽然又犹豫害怕了起来。
万一,即便上了楼,他依然……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她,该怎么办?
“有些事,是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清茹微微一笑,侧脸望向她纠结的神色,笑意更浓了,“他的倔强,可不一定输给你呢。”
“他……”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清茹话里的意思,却发现自己竟到了二楼的入口,见到那正背对自己立在栏杆边那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她顿时心口一窒,只觉得……时间都被停止了。
他,在这里呢。
“是……你?”简苛见得一道人影上来,以为是清茹去而复返,可当看清对方面容时,不禁失控惊呼出声,“你怎么上来的!”
“当然是用脚走上来的。”清茹在旁边咯咯一笑,“这么傻的问题,简公子居然问得出来,是在当笑话说么?”
“你!”简苛一怔,想起方才的情形,心里一通窍,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气白了脸伸手指着清茹骂道,“原来是你这贱……”
“清茹只是去如厕而已,谁料刚好碰上了这位姐姐,不就一起上来咯,莫非这也让简公子感到不快么?”在那个侮辱性的字眼被说出之前,清茹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而又在简苛听得气急败坏的时候,做了个很无辜的表情,让对方愈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而与此同时,见千予不说话,便又伸出小手,将她朝帝喾的方向一推,“姐姐不是有话说么?还不抓紧,公子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我……”千予手心攥得满是汗水,眼睛望着帝喾的背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了她在奔来酒楼的时候,明明设想过一千一万种相会的情形,可现在,仅仅是这般静静望着他,望着那根本辨不出他丝毫情绪的背影,却竟然……失声了。
“简公子,”此时,清茹微笑着走至简苛,勾住他的手臂一笑,“清茹想喝最上好的女儿红,简公子可以陪下我么?”
“别胡闹!”简苛伸手便要将她甩开,侧脸望向帝喾的背影,生怕这主子在这关键时刻出现一丝动摇。
却忽地听见清茹轻轻的,却带着一丝幽怨的声音。
“清茹失恋了,心里苦……简公子……不肯帮忙么?”
触见清茹那含笑却又哀凉难掩的眼,简苛不禁一怔,却见她瞬间又换作神秘一笑,将柔美的声音压得更低,“清茹觉得,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痛苦,简公子应该体会得……很深刻吧?”
简苛顿时身形一颤,一张俊脸沉了下来,“你在说些什么?”
“哦,想知道吗?”清茹柔柔笑道,却挽紧他的手臂,“那就……陪清茹好好喝杯酒吧。”
“你……”简苛拧紧了眉,他不喜欢这女子清澈的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渗入所有人的心一般,让他觉得……莫名地不安。
可是,想起锦灵,他的理智终是败给了那份好奇与渴望。
“只喝一杯。”他咬了咬牙,在清茹的搀扶下缓步朝楼梯走去,而经过千予的时候,他用凌厉的眼神狠狠扫了她一眼。
记住,他给她的,仅仅,只有一杯酒的时间罢了。等他回来,一定会不择手段将她驱逐出去!
简苛与清茹离开后,偌大的,平素热闹非凡的酒楼二层,忽然静得可怕。
因为,现在,这二层,便只剩得她,与他,两个人。
“我……”千予张了张嘴,却因为这小小的动作引发了全身的抽搐,她从未抖得如此厉害,就像是被淋湿了全身后立在冰天雪地里,被刺骨的寒风刮得浑身发颤。
“我……”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死死地攥住拳,逼自己将心里的话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来是……”
可是,她仅仅说了三个字,便被他以三个字挡了回去。
“你走吧。”
他的声音,很平,很淡,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就像是,沿着安宁的水面,将这三个字缓缓地摊开,在她面前。
“可……”听到他冷漠的声音,她顿时心一阵绞痛,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要从眼眶里涌出的泪,每说一个字,便要经历一次痛彻心扉的煎熬,“可我还没有……没有……向你道谢。”
“不需要。”
依然是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来得比上一次更冷,更绝。
“可我……”她紧紧地攥住拳,已无法阻止滚烫的泪如泉水般涌出,湿润她的眼眶,模糊他的身影,“我……”
“你知道,寡人现在在想什么吗?”许是她声音里的痛苦感染了他,他竟仰起脸,望着空中那灼眼的烈日,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她怔了怔,没有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一时哑然无声。
可她没料到,用词简明扼要的他,接下来竟说了一句很长的话。
她更没料到,那一句,句虽长,字虽多,却字字如刀,把把锋利,每一刀……都足以要她的命。
“寡人在想,”他低下头来,平视前方,冷冷一笑,“拜托,让寡人身后这个矫情的女子,赶紧消失,有多远走多远,再也别再出现。”
仿佛突然被人捏住心叶,狠狠撕开一个裂口,她顿时胸口一窒,痛得……连思索的力气也被夺走了。
“我……矫情?”她睁大眼,呆呆地望着那熟悉却冷漠的声音,“难道……你认为我来这里,不过是……做戏?”
“可是,你明明一直都很想逃走的,不是么?”他依然没有转身,可那冷笑声里,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与不屑。
“是,可那是因为……”她急忙想要解释,然后……她愣住了,她要……怎么解释呢?
“别误会,寡人并没有责怪你,只是在好奇,你这般急着逃走,现在能走了,却又急匆匆来找寡人,可是想再捞点什么好处么?”
他越说,声音便越冷漠得可怕,以至于连一个简单的词,听起来都是像是在叉腰嘲笑她。
“我没有!”她原本痛苦的心,依然痛苦,可现在,起因却已从分离时的难过,转变成为了被羞辱后的悲愤。
“让寡人猜猜,”见她如此激烈的反应,他竟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哦,是了,听说,你还在继续做噩梦是么?那么,是在问寡人要那些安神的药么?广德难道还没告诉你,寡人已很好心地给你准备了一大箱,足够吃好几个月……”
“你在激怒我!”她终是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他的话,“你根本不必这样做,我来……只是向你道别。”
帝喾的话卡住了,他愣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而她狠狠咬住下唇,望着他依然不看转身的背影,凄凉一笑,“我走了……你多保重。”
“恩……”他张了张嘴,却说了一句,“不送。”
她想,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般尴尬,尴尬得,恨不得时间倒流,抹杀这一段。
或许,她根本便不应该来,根本不该来承受他的傲慢与冷嘲热讽,广德只说,他怕自己保不住她,可广德没说,那是因为他在乎她。
或许,他只是累了,顶住多方压力,来保住一个根本不应该留在身边的敌国公主,让他不堪其扰。
“也不需要!”她狠狠一咬下唇,拼命忍住再次要涌出的苦泪,毅然提起裙角朝楼下奔去了了她要走,走得彻底,如上次一般……生生世世,莫再重逢。
可是……
当她走下几级台阶时,她忽地攥紧双拳,一跺脚,然后又朝楼上跑去。
她见到,在她离开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转身,此刻,也不过是倚着栏杆,平视前方,反应……如此平淡。
只是,却在她回来的时候,又如同讥讽般地问了一句,“哦,怎么回来了?是还需要寡人提供什么吗?”
“是的,我还需要你提供一样东西。”她极力去忽略胸口窒息般的痛,仰起同样高傲的脸,同样平静地,一字一句回道。
“哦……是什么?”从沉默的时间来看,他显然有些惊讶,可是,依然保持着让那语气听来不冷不热。
“很简单的……东西,”她微微一笑,“只是,一个答案。”
他呆了呆,然后,声音竟泄露了些底气不足,“什么……答案。”
“我问你,”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望着他傲然的背影,缓缓说出了那埋藏在心最深处的疑问,“我走了……你会舍不得么?”
不需要爱得轰轰烈烈,不需要爱得排山倒海,她要的,不过是说再见时……他心底有一丝丝的不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