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就怪在,她起先是在思索别的事,但当文武百官一个个出列来禀奏各类要事时,她的心思竟会被莫名地吸引了过去,当听到一个个难题时,其中的厉害关系竟如同一张图般清清楚楚地映在她脑海中。
她有些恍惚,竟生出一种错觉,似是从前某个时候,她也这般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她面前禀奏着那些事情?可是,那又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回答得斩钉截铁,她担心,若帝喾知晓她对他羲国的事如此上心,恐怕只会以为她真有了奸细之心,进而愈发将她看守得密不透风。
“你有。”那双赭玉般的眸子盯着她,语气毫不让步。
“我没有。”不让步的,岂止他一个?她一脸毅然,打死不认账。
“哦,是么。”帝喾居然没有反驳,却提起笔,朝着奏折上某个名字勾去。
“啊……”她不由得失口惊呼一声,因为帝喾所要勾选的那个人,正是几名候选中她最不看好的那个。
可待到她发现不对劲时急忙捂口时,已经晚了。
“你有。”帝喾还是那句话,望着她的笑脸上,浮现一丝得逞后的愉悦。
“有又如何?”她索性耍赖,将小嘴一撇,“我又不是聋子,再怎么不想听,也会听进一些的。”
帝喾笑了笑,没有反驳,因为,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你方才唤出声来,是因为认为这人选不适合么?”他双手交叉放在案上,以一副聆听者的姿态笑着望她。
这副谦卑的模样让她不禁怔在那里,因为他微笑的神情,就仿佛是在问她了了“依你之见,该如何呢?”
“我只是觉得……你决定得太快罢了。”她这般答道。实际上,她还好好地记着那名字对应的臣子。
在自荐时一脸正气凛然,拍胸膛保证能整治东部官僚们的不正之风,他演得很好,可惜在他说话的时候,她见到了他身后不远处几名臣子暗喜的脸了了若她的感觉没错,那分明是一种狼要升官了,狈在举杯庆祝时的神情。
“你没说真话。”她的目光只不过有一丝闪烁,便被他看出了她的回避。而至于她回避的原因,他也不难猜出。
但也无妨,他已知道在她美丽的容颜之下,深藏着一颗冷静智慧的心。可惜,这心是否能辅佐他治理天下,却是不得而知。
于是他大笔一挥,便在那奏折上划出了某个名字。
千予脸色一变,因为她清楚地见到,他划出的,竟然还是方才他们讨论的那个。
“你……”她咬住唇,方勉强忍住不发出抗议,而这神情,却引来帝喾的展颜一笑。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而这惊吓也恰恰是他对她不说真话的一点惩罚。
“寡人可没说,这东部巡守只有一位。”他望着她轻笑,他没有说得很明白,因为他心底竟对她有莫名的信任感了了即便他不解释,她也能够理解他,对么?
千予怔了怔,呆了一会,最后,她轻声道,“你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若她猜得没错,帝喾眼下册封的这位东部巡守只不过是幌子,安抚某些人的幌子,第二位东部巡守,也是真正的东部巡守,将会在贪官污吏举杯庆贺自以为安心之时,出其不意地将其一网打尽。而至于那被捕获的鱼儿里,有没有那位“正义凛然”的新巡守,就要看他自己上任后的表现了。
“难道寡人现在不算是一代明君么?”对她难得的赞许,他的反应是挑起英眉,佯作生气地望着她。
“起码,现在还不是。”她毫不避讳,秀眉紧锁,“我所知道的明君,没有一个是靠暴政管理天下。”
“你说寡人是暴政?”这一次,他的眉是真的拧起来了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般贬义的词来形容他?
面对他的愠怒,她面上毫无惧色,“什么时候,你不随便就将人拖去砍手砍脚了,我便不再用这个词。”
“那么,”帝喾冷哼一声,“你便继续用吧。”了了他大仇未报,要他不杀人,除非他死。
“即便被称为暴君也无所谓?”她皱了皱眉,他不是很爱惜自己的威望么?
“如果暴君可以保住自己重视的人,寡人很乐意当暴君。”他冷声回答,无论如何,他已不会再变回从前的他了了那个对人无害,却谁也保护不了的他。
千予一呆,竟想不到还有什么话来劝说,一时间,喉头竟有些哽塞,“你这是……”了了何苦……
“够了!”帝喾怒吼一声,截住了她的话,许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事,冷漠的心竟开始变得浮躁。
而见到她陷入沉默,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吼声吓着她了,便将脸一扭,沉声道,“寡人渴了,你去倒杯茶来。”
“哦……”千予回过神来,俯身端起他案几上的茶杯,可手臂刚收回来,便发现不对劲。
“茶是满的呢。”她揭开茶杯示意给他看,不料却招来另一顿吼声,“这茶早凉了,去换热的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狮子吼功可以震聋人么?对他的苛刻与暴躁,她哭笑不得,便也唯有顺着他意端着茶杯朝殿下走去。
谁说,女人心,海底针?
照她看来,某人的心比海底针还难探测。
她刚转身,他竟又伸手夺过她手中的茶杯,然后连反应的时间也不给她,便拉住她的手臂朝殿下走去。
“去哪?”千予惊讶万分,帝喾却头也不回,毫不理会。
去哪,他怎会知道?他只是有一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感觉。
温柔,不能给,生气,舍不得,吼了,却会更心软……的感觉。
千万别告诉她,他这般没头没脑地硬扯着她,不过是想让她陪散步而已……
她被帝喾拉着,再次穿梭在羲王宫富丽堂皇的殿宇之间,上次好歹是跟着,这次直接被人如囚犯般拖着,见到远处侍卫宫女们敬畏却又好奇的目光,她真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所幸,没走多久,终于有一位如神一般的人物出现解救了她。
“千凝!千凝!”一个清脆而高亢的声音在兴奋地叫着,显然是在叫她。
她侧脸望去,便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凉亭里冲过来,那张小巧而清秀的脸,不是瞬还会是谁?
“瞬!”她喜上心头,禁不住也想冲上去迎接这可爱又可恨的小鬼头。说真的,几日没见,她还真有些想念这小家伙的人小鬼大。
不料,她方迈开脚步,才发现小手依然被人扯住。帝喾立在她身边,望着奔来的瞬,面色保持肃然,看来并没有打算将她松开的意思。
而当瞬奔来,准备整个人都扑入千予怀里时,帝喾更是将身体一侧,径直挡在千予的身前,绝了儿子与她亲密接触的念头。
“父王?”瞬一头撞在帝喾身上,抬脸见到对方算不得柔和的面色,不禁怯怯地退了一步行礼,“孩儿见过父王。”
敢情这小子方才眼里只见到千予,根本没发现他这么大个活人在旁边么?
帝喾眉心蹙了蹙,心中有些憋闷,却也不动声色,“你不是承诺留在舜华宫么,怎地现在又跑出来了?”
瞬面色一白,“这是……”
他欲言又止,幸好有人将话替他说了出来。
“陛下,是臣妾将瞬儿唤出来的。”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温和中带着柔美,却听得千予心头一颤,这个声音是……
“萃儿?”帝喾侧过身来,见到身后款款走来的华衣女子,不禁愣了愣,“是你?”
而见到帛萃前来,瞬的小脸便愈发苍白,他咬住下唇,将身子往千予身后缩去,“母后……”
“臣妾见过陛下,”帛萃盈盈施礼,立起身来时,美艳的面上笑容可掬,“陛下请勿误会,臣妾并非忤逆陛下圣旨,只是悔于之前对瞬儿疏忽管教,这才特意每日将他叫到这秦思亭里补习各类礼仪,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得斯文有礼,句句得体,只是这般客套的说辞,却让帝喾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了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其实,不该用这种疏远的语调的。
“既然是你的主意,你做主便好。”帝喾轻叹道,他没有时间去亲自承担后代的教育,有帛萃这生母亲手调教,的确会比将瞬直接扔给那些夫子要好。
“谢陛下信任臣妾。”帛萃柔声回道,却又抬头看着千予,扬唇一笑,“哦,这位便是……不知本宫该称呼为千凝公主呢,还是了姬妹妹?”
千予脸色泛白,无可否认,无论她如何努力遗忘过去,见到眼前这与伏尧配成对的绝色女子,心中还是无法坦然以对,此刻望着帛萃,一向伶俐的口齿竟说不出话来。
“直呼了姬便好。”帝喾低沉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哦,了姬……么。”帛萃微微一笑,对帝喾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面上竟然毫无异色。
只是,在说完这句后,她却走上前,挽住帝喾的衣袖,以一种商量的口吻,朝着千予笑道,“本宫要与陛下聊些私密话,了姬你不会介意吧?”
千予一怔,勉强才挤出笑容,“当然不……”
这问题实在奇怪,难道帛萃会认为,以她一个人质,会有这个资格介意么?还是说,那根本是对方想让她回避的委婉之词?
可是,见到那挽住帝喾的手臂,回味帛萃话语里“私密话”三个字,心底,还是忍不住泛酸呢……
“那么,了姬是不是该……”帛萃微仰下颌,笑着示意不远处的凉亭。
了了那意思再显然不过,既不介意,还请识相回避。
果然,她成电灯泡了么。千予心中苦笑,却只是微一点头,便转身向那凉亭走去。
不料还未走出半步,柔荑竟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如同牢固的铁链,霸道地锁住她,不允许犯人擅自逃离。
“你去哪。”她转头,便对上那双赭玉般的眸子,他皱着眉头,显是不满她不打招呼的离去。
他这副样子,竟像极了任性起来闹脾气的瞬,可难道他没听见方才帛萃的话么?
“你夫人要与你说‘私密话’,难道你想我留在这偷听么?”她心中醋意膨胀,也凶巴巴地皱起眉来回敬,语气不善得很。
而见得二人针锋相对的局势,帛萃竟然笑了起来,伸手在帝喾肩上轻轻一拂,声音绵柔得如春日里的柳絮,“陛下不用担心,宫里这么多多,她在那不会有事的。”
帝喾皱了皱眉,却终是松开了手,只不过,却又在松手前,捏了千予一下,“听着,呆在那凉亭里,哪里也不许去,否则,那叫荼妗的丫头有苦果子吃。”了了只是离开他的身边一会,他也会时不时巡视,应该……不至于出事吧。
“知道了。”千予不耐地挑起眉回敬,然后大步朝亭子走去,她最讨厌他每次都拿这个来威胁她,尤其是每次这威胁都能生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