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笑笑,似是对她的坦荡十分赞许,他推开那扇木门,示意她随他一起进去。
千予先是有些担心,怕如此直接闯入,势必要引起其他僧侣注意,可待往门里一看,却发现整间寺庙空荡荡的,竟无一人在里面走动。
“公主请勿担心,”言卿看出了她的疑虑,便微笑解释道,“这寺庙里,仅有我与我师父二人居住,而师父正在这几日正在禅室闭关,不会轻易出现。”
千予松了口气,却又笑道,“我还不知道,羲王宫里竟有这般的寺庙,可是新建?”
言卿一顿脚步,“听公主的口气,对这羲王宫十分熟悉?”
“哦不……”千予自知失言,便追加解释道,“只是因为了王宫里并没有设这般幽静的处所……所以见到这里有,觉得很吃惊而已。”
“原来如此。”言卿没有继续追问,许是她的回答已让他信服。
“羲王宫里,本来也是没有寺庙的。”言卿轻声说道,仿佛是被勾起了远古的回忆般,眼神迷蒙起来,“只是,在十年前一场事故后,有一名软弱的男子为未婚妻的死痛不欲生,欲舍弃一切遁入空门,日夜诵经超度亡妻,先王一是为爱女之死心碎欲绝,二是怜悯于这准驸马的痴情,便特意在羲王宫里辟出一块地方修建寺庙,并请来得道高僧将其收为弟子,让男子能在此守护亡妻的灵魂,平安地度过余生。”
“那男子……便是你。”千予望着言卿,眸里溢出一丝伤感。
“不错。”言卿侧脸望着她一笑,笑容里有几分凄凉,“公主果然冰雪聪明,我便是那男子……十年前死在贵国刺杀中的华公主的未婚夫。”
千予心弦一震,这种话,听起来分明是责难,可从言卿清澈的眼里,为何竟然找不到一丝怨恨?
是他修行多年……已淡化了七情六欲?可在提到往事时,却又带着那般哀伤的眼神……他明明忘不了雾华,可为什么竟然不恨她这了国的人?
“到了。”在她为此困惑不已的时候,言卿已经走至马厩前,那里,正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而附近,便停着一辆带棚马车。
“过来帮我接一下好么?放在旁边的地上就可以了。”言卿跳上马车,钻入棚里,然后抱着一些经书探出头来。
可见到千予依然疑惑着立在那里不动的样子,言卿不禁一笑,“这马车里面装满了经书,你若不帮忙搬点出来,我要怎么将你们二人藏进去送出宫?”
“你不恨我么?”千予攥紧拳心,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她不是千凝,可是,却困惑于他的态度。
“恨你?”言卿微笑,却一扬手,将手中的书尽数倒在地上,“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是我……”千予的心弦绷了起来,“因为是我的王兄杀死了华公主,我以为……你应该和其他人一般,对身为刽子手妹妹的我恨之入骨。”
“刽子手的妹妹?”言卿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如此放肆,让千予竟然心虚了起来。
而当笑声停止后,言卿忽然以一种凌厉的眼神盯着她,“你可不是什么刽子手的妹妹……十年前,用剑刺入公主心口的人,不是你的王兄疏祠……而是你,千凝公主。”
什么……千予一下子怔在那里,她不禁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言卿,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了了为什么,为什么连帝喾都弄错了的事,他竟然会知道?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吗?”见得她吃惊的样子,言卿眸里的凌厉消失了,面上再次回复那种与世无争的笑容,“许是命运注定我终归遁入空门吧……在出世的时候,有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体内带着一种通灵的力量,能贯通六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偶尔能见到许多旁人见不到的事……比如魂魄。”
见千予面上愈发惊愕,他面上露出了一种羞赧的神色,也许是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炫耀吧,他竟别过脸去,轻声道,“总而言之……分辨一个人是男是女,对我而言,是十分简单的事。”
其实,这种能力是那高人叮嘱不可对外人泄露的,是以他虽在朝为官,却连羲王都不曾听闻过自己的臣子竟有如此的神奇。他只是暗暗惊讶,为何对着一名敌国的女子,竟可以毫无避讳地将秘密吐露了出来。
“既然你知道是我……为什么不去告诉帝喾真相?反而现在还肯助仇人逃走?”千予凝望着他,回想起记忆中那名说要用一辈子守护她的温文男子,心里竟沉甸甸的,“你真不恨我?还是说……你根本对雾华没有感情,她的生死对你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在刺激我么?”言卿苦笑,“我若是不爱她……为何要将自己困在这里,我若是不在乎她,现在……”他捂住心口,显是那里的痛让他无法压制,面部也纠结了起来,“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了。”
“那么……为什么?”千予盯着他,拳心攥得紧紧,“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帮我?”了了她知道,她现在的行为,简直矛盾得可笑,就仿佛是拼命催促对方来找自己复仇一般。只是,如果不弄清楚这个问题,她根本无法心安地接受言卿的援手。
“因为……”言卿低下头,面上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就如同整个人都隐入了黑夜一般,周身所有的生气皆被黑暗所吞噬。
“因为,即便你不杀她……她也注定要死在我的手上。”
千予身形一震,如同被雷劈中般愣在那里,“你说……什么?”
“她根本便不愿意嫁给我。”言卿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此时天正好阴了下来,厚厚的云遮住了日光,也挡住了那明亮的光线。
那时,当一群蒙面人冲入婚礼现场引起混乱的时候,他尽管不会武功,却下意识地挺身而出挡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即便牺牲生命也要护着她去安全的地方。可是,雾华只是望着他抱歉地一笑,伸出手,大力将他推至群臣之中,然后,将头上的凤冠一扔,穿着那身耀眼的大红喜服,朝着刺客便迎了上去。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她是一心逞强,忘记担心自身的安危。于是,被推远的他,拼命想向她靠近,可身边惊慌失措的人们四处逃窜,如同挡路的荆棘,让他举步维艰,只能勉强定住身形不被人流冲出宫去。
可接下来,当千凝的剑朝她直刺而来,当伏尧惊呼着冲过来为她挡剑,当她竟从容地推开伏尧,让那银剑直直刺入自己的心脏,以及当她浑身是血地倒在伏尧怀里,却紧握着他的手,绽开欣慰的笑容死去……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终于明白,明白了一切……
她之所以不要他的保护,不是在逞能,也不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她是真的想死。
那一日,她神色黯然地将头依靠在他的肩上,不是因为她也喜欢了他,愿意将自己交付给他,而恰恰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在乎他,所以才可以自由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她脆弱的原因也不是为他,她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尽管那感情,是如此地不容于世。
其实,以他的灵性,他的心底,一定早已察觉了她的选择。可是,在他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深深地迷恋上了她的冷傲,他那般渴望拥有她,因此,当听说羲王将她赐婚于他时,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被侥幸迷住了眼,罔顾心底的警告,愚蠢地期待那并不属于他的爱情。
“即便没有你的出现,她也不会撑过那日的大婚之夜……”言卿抬头望着千予,脸上满是苦笑与自嘲,“既然如此,我有什么理由恨你?不,或许,我还应该感谢你,是你的出现,掩饰了我的悲剧与错误,让我不至于成为羲王朝第一个在新婚夜害死自己妻子的驸马,被世人的舆论折磨,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千予低下头去,她还能够说些什么?言卿的话,一字一字,如钉子般凿在她的心上……他猜得是那般正确,十年前,为伏尧的绝情而万念俱灰的她,的确是生无所恋……
她始终无法将自己交给一个不爱的人,那时年幼冷傲的她,或许,真会在新郎进屋之前,因为一念之差,拔下头上的簪子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只是恨……”言卿的声音沙哑了起来,“为什么我不能早点清醒,如果我找借口推了婚事,或许那日的惨剧便不会发生……或许,羲国便不会经历十年战争,了国也不至于血流成河了。”
“也许……这便是宿命吧。”千予凄然一笑,命运如此奇妙,谁能料到,当年死在婚礼上的人,现在正以杀人凶手的身份重返这世界呢?
“可是,华公主她一定在怪我吧。”言卿的笑容苦涩,“不然,为什么我守护在此地十年,她的魂魄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呢?”
“或许……她根本便没有死。”
“什么?”言卿一惊,伸手一把捉住千予的肩头,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你说什么?公主她还在世?”
“啊不……”千予面色一窘,不忍去看言卿激动的神情,将脸转至一旁,“我是说,你见不到她的魂魄,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投胎了吧……”
“是么……”言卿脸色黯淡了下来,“或许吧,毕竟……都十年了。希望她能落在一个好人家,不必再遇见……我这般的笨人。”
他的语调是欣慰的,可情绪看来很是低落,千予心里有些愧疚,便转了话题,“那个……我有个问题,如果不方便,不答也可以的。”
“公主请讲。”言卿的脸色似乎柔和了些。
“你真的出家了么?”千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可为什么没听见你说那些佛家用语?就是……施主,贫僧什么的。”
起码在电视剧里,都是这般演的,即便是俗家弟子,也是多少会在话里带着些的。
“哦,这个么?”言卿一笑,面上终于回复了平常的笑容,“师父说我前缘未了,情债待偿,不许我以出家人自称。”
“原来如此……”千予心里思忖这话的深意,前缘未了,情债待偿……她心里蓦地一动,难道会是指她?
可是,言卿的师父又怎会知道“雾华”没死?又怎会料到她会第二次穿越到这世界?
“好了,不说这些不相关的话了。”言卿又钻入车棚里,搬出一些经书来递给她,“我这里虽与宫里人少有来往,可你们将事情闹得这般大,难保不会查到这里来,再不快些,恐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千予笑笑,便也跟着忙活起来。
不久,当言卿最后一次从车棚里钻出来,旁边被撇下的经书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跳下车,将那批枣红色大马套在车上,然后示意千予坐在车沿,自己则又跳上车,驱赶着马车向方才来时的偏门驶去。
这时门口忽然蹿出一个身影,原是涂涂等得极为疲惫,想睡又不敢睡,为此痛苦不堪,因此当听见马车靠近的声音,立马激动得跳了过来。
“辛苦了。”千予笑着安慰道,“那小王子可安分?”
“安分?安分个头!”提起瞬,涂涂便一肚子气,“不知道是什么体质,方才居然又醒了一次,还竟然趁老娘去一旁方便的时候趁机开溜,还好老娘发现得早,拖回来一拳打晕。这小鬼头,肯定一早就醒了,一直装睡,故意等老娘走开的时候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