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揭批“四人帮”运动在全国展开后，渝州地区的形势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刘军等卖身投靠、晚节不保的人被隔离了，由欧阳剑协助杨政委主持全面工作。他仍对各种批斗会没兴趣，主要精力都用于恢复生产，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调研。
周日晚上近十点，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端起一杯水刚喝了两口，电话急促地响了。刚拿起话筒就听到分区张副司令说：“欧阳主任，政委请你马上到分区来，有急事。”
“马上到分区？”欧阳剑站起身来：“我马上叫值班室派车，大概二十分钟能到。”
“不用了！派来接你的车已经出门，估计五分钟就能到你家门前。”
放下电话，正暗自寻思分区政委召见有啥重要事，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分区政工科长来到门前：“主任，我们奉命来接您。”
欧阳剑来到政委办公室。刚迈进门就大呼小叫开了：“这么晚了，啥重要事呀，我的政委大人？这‘四人帮’倒台了，该不会是‘文革’结束了吧！”
话音刚落，他发现除了杨政委，谭司令和张副司令也在场，不由心中一愣，暗想，看来真有重要事情。
正对着窗外和一农村装束妇女说话的杨政委转过身来笑道：“‘文革’结束是迟早的事，现在有一件于你老兄相当重要的喜事。”
“我能有什么喜事？”欧阳剑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却又马上站起来：“莫非是大队长带着尚武来了？”
谭司令按着欧阳剑的肩膀：“大队长虽没来，可来了一个更重要的人……”
“更重要的人？”欧阳剑还没反应过来，农村装束的妇女转过身，急切朝他扑来：“欧阳哥！”
“柳云！”欧阳剑浑身的血往上涌，脑袋一下晕了，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所谓吉人天相，那天，杀了邹富贵在造反派的追捕中，紧握钢镖的柳云跳下河就呛晕了，正当她以为生命即将结束时，上游冲来一根树枝，她用尽全身之力挥起钢镖钉住树枝躯干。
树枝帮助她于第二天下午被洪水带到了数十公里外的楠山县郊。在国道线旁的河道，她上了岸，躲在玉米地里拧干衣服，躲到天黑时，衣服被太阳晒干了，却饿得胃中抽搐。
生玉米、玉米秆，吃在嘴里好香好甜，她啃了三个玉米和一根玉米秆后，扒下一些干枯的玉米叶铺在地上，躺在上面一直睡到月亮高悬。
家是回不去了，杀了邹富贵，造反派肯定正沿河寻找她的尸体。柳云心里清楚，假如她真的死了，洪刚那伙人会连她的尸体也不放过。幸好老天开眼，在最危急时，树枝救了她。
尽管不放心儿子，更牵挂着伤痕累累的剑哥，可保全自己的生命，才有可能再见亲人。落到造反派手中，只有死路一条。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必须活下来，祸国殃民的造反派终将被铲除，和欧阳哥，文宇、尚武以及邱大哥相聚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柳云坚信，无数共产党人流血牺牲建立的新中国，不可能容忍造反派如此长期作践。
趁着夜色逃到外地，逃离充满危险的渝州，回老家去！她相信，生育了她的老根据地人民，会保护她，会让她在家乡躲避危险，直到春回大地。
到了公路上仔细观察，柳云发现自己竟到了横穿国道的渝楠交界的渝云山七弯八拐地段。
渝云山四季葱郁，群山叠嶂、峰峦起伏，茫茫林海云遮雾绕、烟波涌浪，松竹挺拔郁郁葱葱、奇花夺目异草飘香野果艳红，随风送来阵阵清香。
可这一带山地势险峻、坡陡路滑弯急。尤其是位于半山处的七弯八拐，每一弯、每一拐都极其险恶，车速稍快就有可能翻车、撞车，是南来北往的汽车司机最为头痛的地段。
正好，这一段陡坡上来往的汽车速度比步行还慢，路人可轻易地爬上过路车，逃离险境。离这里几十公里，有一个不大的火车站，每天都有驶向陕西、山西的火车。
动乱时期，货运汽车虽不多，但国道线上仍有部队和地方的汽车通行。柳云藏在路边的树丛中不到一个小时，就等来了一辆汽车。
夜色中，根本没有看清是什么车，她一手抓着车厢后挡板，另一只手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紧缠的绳索，钻了进去。车上大捆的布包里好像是棉絮，柳云躺在上面很快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柳云已经在陕西安康的一个县境兵营内。
她爬上的是一辆拉被服的军车，在熟睡中被拉到了军营。直到战士们卸货时才发现她，正欲把她绑了送地方人保组，被路过的团长看到了。
当了好几年团长的程小平，不相信柳云是坏人，更不可能是小偷，把她带到办公室问情况时，她听出了他的家乡口音，便操着多年不用的乡话，把自己的身世、逃亡原因讲述一遍。
不敢说砸死了造反派头子，她只能说，丈夫是抗战期间入伍的老革命、一等伤残军人，被造反派长期关押，而造反派头子长期骚扰使她不堪忍受，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用手术刀划伤了他的脸逃走了。
满眼泪花的程团长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好几个老首长在“文革”中的遭遇，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八一起义总指挥贺龙元帅都被打倒了，杨柳云的讲述，又有什么不可相信？
更何况，杨柳冬拉响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的壮举，早就在根据地传遍。柳云既是英雄的妹妹，没有理由在亲人流血牺牲换来的新中国受苦受难。
程团长告诉杨柳云，解放战争刚开始，国民党对根据地疯狂进攻时，部队在中原被层层包围，大突围时他受了伤，和十多名伤员由一名连长带队脱离大部队，在一个小村庄击溃还乡团救老乡时，连长为他挡了狡猾的还乡团头子罪恶的子弹，否则，他早就光荣了。
虽和老连长失去了联系，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他坚信，铁打钢铸般的连长一定还活着，唯一担心的是，连长的脾气，在“文革”中肯定会吃亏。因为，他是一个眼里不能揉沙子的人，绝对不能容忍造反派胡作非为。
经过认真思考，程团长决定，帮助柳云，送她回家乡，隐名埋姓保存自己，到动乱结束后，再做打算。
征得柳云同意，程团长亲自把她送回了自己老家，并登门拜托驻军领导多加关照。驻当地部队的军政一号都是安康人，回家省亲时和程团长有过数次交流，也曾请他关照亲属。
现在程团长有事相求，两位首长自然满口应承：请程团长放心，在这一带，谁要敢动柳云一根汗毛都不行！
他们真的说到做到了，逢年过节都会给柳云送去营养及日常用品，所在区、公社革委会领导，也得到过嘱托，平时对她很关照。
后来，程团长即将到益川警备司令部赴任，临走前专门回到家乡，派人把杨柳云接到驻地部队聚餐。
在团部小食堂，程小平端起酒杯说：“我调任了，以后柳云妹子就请各位关照，今后，若需我做啥事，请尽管招呼。”说完，一仰脖喝干酒，对驻军团长、政委等人行了庄重的军礼。慌得团长、政委等赶紧还礼，拍着胸口保证不会让柳云受半点委屈。
几年间，部队数次换防，新老领导都要就柳云的事做一交接。老部队走了，新来的部队，一如既往地关照着柳云，使她在动乱中得以喘息、休养。
没有欧阳剑和儿子的消息，不敢也无法打听他们的消息，除了在夜里百般思念，变身赤脚医生、隐名埋姓栖居乡村的柳云万般无奈。在贫穷中怀着对亲人的无限思念，艰难度日。
终于熬到了“四人帮”被粉碎，村子里震撼人心的喧天锣鼓，驻军部队送东西来的人告诉的消息，广播里有关“四人帮”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使她明白，是该走出去，回到渝州，终结杀人潜逃罪名的时候了。
怀揣省吃俭用留下的一点积蓄，在部队领导指派的两名战士护送下，她直接回到了渝州。为防意外发生，按照驻军团政委的嘱咐，她没有回家，也没到处打听欧阳剑的消息，而是到了军分区，以“自首”的名义，向保卫部门陈述了当年被迫自卫杀死邹富贵的情形，请求宽大处理。
欧阳剑恢复工作后不久，人保部门根据多方调查，结合全体医院职工的联名信，细致地调查了解当晚值班医护人员和病人，根据综合情况判定，邹富贵系实施强奸过程中，被杨柳云自卫还击而死。
因为刘军和后台强硬的坚持，最终虽给了邹富贵“意外死亡”的结论，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死有余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