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廖明丽衣服兜里总揣着零食,每天出工,嘴巴几乎没有停过。
她吃的小零食大多是连、营部没有,县城也买不到的稀罕玩意儿。很多人都羡慕廖明丽有一个随时带来好吃东西的爸爸。
经常,廖明丽吃零食时,总有人看着她的嘴,闻着那些零食的香味,企盼她能大方地分点来吃。可是廖明丽并不大方,对那些渴求的眼神和嚅动的喉咙视而不见。
欧阳文宇是她认为唯一有资格享用零食的人,却欧阳文宇却总不领情,每当她递过好吃的零食都会被他拒绝。欧阳文宇的不领情,令廖明丽很生气,每次都翘起嘴嘟囔道:“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以后坚决不理你了。”
可第二天,她仍会摸出零食笑逐颜开递了过去:“吃嘛!你这人真怪得很,怕这东西里有人放了毒?”
欧阳文宇偶尔也会接过她的小食品,和她并排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有时两人把雨衣垫在草地上,趴在上面支着下巴望着蓝蓝的天空,望着山坡上成群的牛羊、满山遍野说不出名的鲜花、挥舞着鞭子大声呼唤牛羊的藏家小伙子,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班长叫开工。
到高原上仅一个多月,董语就恋爱了。男朋友刘大伟在北海舰队潜艇支队当了几年海军战士。因身体患病提干愿望破灭,转到了基建部队成为志愿兵。
砍倒一棵棵大树,把树剥皮去枝,锯成一米至六米长的圆木,是一线采伐兵的全部劳动内容。
二十五岁的董语,很快和刘大伟坠入情网。连队的条件太差,除了连干部可以单独住简陋小木房,一百多男兵分住几个大工棚,营部的十多名女兵挤在一个大帐篷里。
热恋中的刘大伟和董语没地方可约会,只能晚上学习结束后带一件雨衣,溜到还没完工的渠道里,找一处偏僻弯道把雨衣铺着,紧搂着说点亲热话。
可原始本能的冲动不受条件的限制。两个身体完全成熟的男女,在渠道里和山坡上、白桦林里约会时很快偷吃了禁果,有如吸食大烟一样上了瘾。
除了下雨,他们都会于学习结束后,相约到山林或渠道或其他僻静处,在雨衣上疯狂纠缠在一起。
掉进爱河都弱智。刘大伟和董语虽早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也算有较丰富的人生阅历,可热恋时却极度弱智。
他们平时的亲热举止,以及过分频繁的夜间活动,惹来三排七班副班长冯一鸣的妒意,冯一鸣一向追求进步,可又没啥真本事——文,不能提笔,武,仅只会立正稍息。入党提干的强烈欲望,使得他只能削尖脑袋搜集他人的落后言论,并随时向领导汇报。
冯一鸣喜欢董语,有机会就会向她献殷勤,可董语开始对他还客气,也有几次和他并肩坐着聊天。可很短一段时间后,就对他不冷不热了,再后来,根本就不再理睬他了。
得知刘大伟和董语相爱,冯一鸣气得七窍生烟,心里真想提着斧子砍了刘大伟,却没有那份胆量,只好每每发现他们约会时,悄悄跟随着。
董语和刘大伟幽会时,跟踪的冯一鸣躲藏在暗处,看得浑身燥热、气喘不已,羡慕的同时暗生恨意,咬牙切齿咒骂着道:“龟儿子抢我爱的人,老子要你不得好死!”
冯一鸣关于刘大伟和董语搞“流氓活动”的报告,引起了连领导的警觉并暗中开展了行动。
终于,两个人精赤身子于草地缠在一起时,让连长带人抓了现行。
强烈的手电光下,正剧烈动作的两人,在喝令声中狼狈不堪地穿上衣服,被分别关到了连部办公室和工具仓库里。
当晚,连队绝大部分人知道了这件事。战士们如同看怪物似地挤到连部,望着头低垂至胸,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董语,七嘴八舌说一些羞辱的语言。
第二天团部保卫科来人,用麻绳把董语和刘大伟绑了,从简易公路上押往团部。路过正在施工的渠道时,欧阳文宇从坑道里冲到公路上拉着董语的衣袖:“董姐你要保重身体呀,需要什么给我来信。”说着,泪水跌落下来。
董语哭了,剧烈抽动着肩膀哽咽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欧阳文宇默默低头陪董语和刘大伟走到国道线上,看他们坐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朝着伐木场方向“突突突”颠簸而去,欧阳文宇才转过身。
一周后,传来消息,刘大伟以“道德败坏”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原籍参加劳动,董语开除留用一年以观后效。立场坚定、勇于检举坏人坏事的冯一鸣,被提拔为班长并发展其为预备党员。
没能成为职业军人的刘大伟,再次失去了当志愿兵的机会,虽一万个想不通,可也只能收拾简单的行李,回原籍当农民。
董语却铁了心非要跟着刘大伟,斩钉截铁地对保卫科的人说:“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他。就是讨口,我也不会离开!”
她没丝毫犹豫地跟着刘大伟走了,为了心中神圣的爱情,抛弃了来之不易的军人身份,心甘情愿当农民去了。
她的未来无法预知,或许,她会如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因贫穷、无节制地生育和无休止的劳累,很快黑了面容糙了皮肤并过早衰老。或许,若干年后,当她直面难以克服的困难而呻吟时,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但其时,在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毕竟为爱,轰轰烈烈地自主了一场。
第二天,正吃晚饭时,唐副团长、保卫科长、生产科长等人来了。连长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子。由唐副团长亲自主持开大会。
所有人都没想到,唐副团长宣读的中央文件,是关于林彪反革命事件的通知。
会后连上组织讨论会,有人大声骂道:“龟儿子!我早就说林彪长得一副奸臣相!”
也有人事后诸葛:“我原来就看出来,林光头长得一副奸臣相,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而已。你们看他那一对浓眉,有反骨的人,才会长那样的眉毛!”
讨论到十点过,指导员宣布散会时,人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渠道越修越长,从国道线上的公路,往下一直修到了奔腾的亚龙江畔,往上一直修到了原始森林脚下。
廖明丽接到调令,调到她爸爸所在部队机关任打字员。
接到调令那天上午,她被钢钎不小心把头砸伤了,伤虽不重但流了不少的血,竟吓得晕倒在工地上。
排长让欧阳文宇把廖明丽背回连部卫生所包扎。
欧阳文宇虽很瘦但气力不小,背着和他同样瘦的廖明丽,感到轻飘飘没一点负担,很快回到了连部。
年过四十、红光满面的卫生员,长得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他让欧阳文宇把廖明丽搂着,剪掉了伤口周围的一些头发,笨拙地为她消毒、止血、缝合伤口,忙乎了一个小时。
卫生员处理伤口时,廖明丽一直流泪紧紧抓着欧阳文宇的手。
包扎好伤口,欧阳文宇把她送到女兵宿舍门口,正转身要回工地,却被廖明丽拉着不松手,说一个人在屋里害怕,非要他进去陪一会。
第一次进入女兵宿舍,欧阳文宇有点紧张。
女兵宿舍一点不温馨,两边通铺上的草绿色床单和被子极为整洁,和男兵住在大棚没啥区别。
廖明丽的铺位在最里面,在军用毯上面铺了一张淡蓝碎花被单,被子上叠着一床淡蓝色薄毛毯,加上淡蓝色的枕巾,淡淡的香水味,使得这一小块地方,相对其他铺位,多了点女人味。
让欧阳文宇坐在自己铺位上,廖明丽犹如顽皮小女孩一般,亲热地倚在他身上娇态十足地说:“谢谢你背我回来哈。要不要我请你吃好东西?”
欧阳文宇摇晃着头:“我不爱吃零食。”
“你怎么成天阴沉着脸,有人借了你谷子还了你糠?”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
廖明丽用手搂着欧阳文宇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一口:“骗人,我看你挺会说的,只是不愿对我说了,只想对相爱的人说。”
欧阳文宇脸上立时烧了起来,摸着被廖明丽亲过的脸颊正想说什么,薄薄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给踹开了。
夹杂着一股热风,闯进一位胖胖的女兵。圆睁双眼望着傻了眼的欧阳文宇和廖明丽,结结巴巴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我回来拿点东西,拿东西。”转身慌忙走了。
当晚,廖明丽约了欧阳文宇,从工棚外的渠道上开始,一直走到国道线下面的亚龙江畔。
两人紧紧依偎着,坐在松软的沙滩上,望着汹涌奔腾的河水,一直到很晚很晚。
第二天下午,一辆手扶拖拉机拉走了廖明丽和她的两口木箱。
廖明丽走了。欧阳文宇心里极其空落。
那个和他一样爱好文学的女孩子,终于结束了极为艰苦的体力劳动。虽然新单位也在高原,但她毕竟回到亲人身边了。
欧阳文宇有些郁闷,任何人都不愿交流,除了吃饭、锻炼和上班就倒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