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的话,认为你不帮忙,以后对你敬而远之,不和你打交道就是了。而对于疾恶如仇、怨天尤人的人来说,总希望把自己的不幸与他人在天平上摆平的意念,令她认为你是见死不救。”
“她陷害我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呀。”
“生活中这样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往往以为造成别人的不幸,会平衡自己心理上的天平,减轻自己的不幸。但其目的达到后,不久他们便会发现,更大的需要破坏的对象还在后面,他们的意念总是要经受这种折磨,不断受到摧残,惶惶不可终日。”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绞,对这种恶人总希望能看到恶报。”
“蛇引诱了亚当夏娃,受到上帝的惩罚,一生用肚子行走,吃尘土度日。该隐因嫉妒杀害了弟弟,受到了种的地不给他效力,他必在地上漂泊流亡的惩罚。所谓恶有恶报即是如此。但如果你不能用宽恕代替愤怒,那么你自己也备受折磨。”
“我对人都不敢相信了,生怕什么时候又会遭到暗算,对人的防范让我感到很累。”
“如果你用宽恕代替愤怒,不是脱离而是回到生活的人群中,你会有很多新的发现,结交新的朋友,你会发现世界上善人多于恶人,是快乐的,一切在你的眼里都会美好起来。”
多么透彻的人生哲理,林雪影就是靠了这样的观念做人,小草真正明白她被周围的人所爱的原因所在了。
听了林雪影一席话的点拨,小草顿觉释然,如同孙悟空身上的符咒被揭去,压在自己心头上的那块大石不翼而飞。
三
杨小草和李兰兰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听了林雪影的劝告,小草不再固执下去了。当她决定用“要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人祷告”来勉励自己,忘掉朱玉芝对她的诬陷时,她感到自己全身心坦荡起来,睡梦里也不再出现朱玉芝,看人也不再是警惕万分了。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都变得美好起来,她发现这人间社会里还是善美的东西居多,她从精神的禁锢中获得了解脱。
给兰兰打电话的那天,从电话里可以感觉到兰兰高兴得要命。
她对小草说:“我这几年除了老公沙称心以外,跟谁都没有接触,他总是叮嘱我不要乱交朋友,别忘了自己是个艺术家。我不过是个跳舞的,算什么艺术家我也不明白。只要他在,我就得在他身边,免得失去艺术家的风度。最近他临时回国,我第一个就想到要找你。”
听着电话里兰兰说话,回忆起她的样子,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长长的披肩发,走起路来那么潇洒,和沙称心走在一起目不斜视,给人以高傲的感觉,可电话里的兰兰却让她感到她是个心直口快、单纯的大孩子。二人相约这个星期天中午11点在涩谷的八公铜像前见面。
星期天天气不错,尽管秋风给人一丝凉意,但不能说冷。小草很早以前曾经去过一次涩谷,但那次只是匆匆路过,没来得及仔细看。今天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涩谷,她想先看看这里的全貌。
涩谷是有名的年轻人的天国,这里有许多价格便宜、式样流行的服装店,还有音乐CD、乐器店。CD商店里放的流行音乐震耳欲聋,连走在马路上的人都觉得吵得慌,可店里的年轻人们却毫不在意地翻看着CD、唱片,好像他们都戴了耳塞似的。
街上的人穿的服装真可谓集世界服装之大全,只要在杂志上看到的模特穿的衣服,在这里都能看得到。最让小草感到好笑的是身穿婴儿服装的人,脖子上的项链竟是婴儿奶嘴。其他还有如同骑士、侍女和吸血鬼的打扮,让人想到了意大利化装舞会。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是一个乐趣。
东急百货商店是东京有名的百货商店之一,里面第一层摆着世界名牌的男女鞋,从橱窗外看价钱,昂贵得让小草惊得要昏厥过去。百货商店最上层是有名的文化村,里面常上映过去和现在有名的电影。地下一层是美术展览馆,常巡展世界名画。小草走马观花浏览一番,便返回车站的八公铜像处。
八公铜像是为了纪念一条名字叫八公的忠实于主人的狗而建造的。八公每天来涩谷车站接送它的大学教授主人,一天,教授因病倒在了教室课堂后,就离开人世,再也没有回到八公身边。八公每天仍在固定的时间里等待教授从车站走出来,却总不见主人的踪影,多年来,它每天一直徘徊在车站,等待主人回来。多年后,它死在了涩谷站。小草看过电影《八公》,八公的忠诚让影院里的人们感动得流泪。现在她就在这忠犬铜像前,仔细端详着它。
11点整,兰兰来到了八公铜像前,虽然从日语学校分别近两年,但小草一眼就认出了她。兰兰依然如前,上身穿黑色紧身西服,下身穿黑色细腿长裤,长长的潇洒飘发。本来个子就高的兰兰,脚下穿了双黑色高跟鞋,使她更加鹤立鸡群。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认为她是服装模特儿。
兰兰一看到小草,高兴地跳了起来,热情地握住小草的手不放。
“杨小草,你漂亮得让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小草也笑着说:“李兰兰,你漂亮得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
周围的人一直注意看着兰兰,有些女孩子还窃窃私语,一定是在猜测兰兰是哪个杂志上的时装模特儿。一阵寒暄后,兰兰拉着小草的手说:“来,跟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好吃的茶点店。”
二人进了一家离车站不远的一座商业大楼,大楼三层就是兰兰说的那个茶点店。进去后,找到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兰兰要了咖啡和栗子蛋糕,小草要了咖啡和草莓蛋糕,二人边吃边聊。兰兰的心底如同她姣好的面容一样透明可见,她把自己的一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小草,她是真心想和小草成为朋友。和她聊天儿,小草也感觉轻松愉快。
兰兰告诉小草,她今年28岁了,和丈夫沙称心日语学校毕业后,在各自的大学里学习。兰兰在大学上了一年预科班,今年考上本科生,专业是日本文学,将来想研究文豪夏目漱石。丈夫小提琴家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学艺术理论。大学的学习并不吃力,可在日本的生活却不那么容易。夫妇俩都上学,每年一共要交200多万日元的学费,加上吃住等各种生活费用,无论怎么节省,也得有500万日元才能够勉强维持。靠打工赚500万日元谈何容易,现在基本上是兰兰一个人在打工挣钱。
“为什么只是你一个人打工?小提琴家呢?”小草听到这里很吃惊,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是小提琴家,他宁肯待在家里也不去做粗活,一是觉得不体面,二是怕受伤和手指粗糙。”兰兰叹了口气回答道。
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特别是男人,在日本打工除了粗活以外,很难找到什么不付出体力的活儿,小草心里想。
兰兰继续说:“一年前,通过人介绍,有几个华侨的孩子每星期跟他学一次小提琴,每月可挣5万日元左右,这是他唯一的收入。”
可怜的兰兰结束自己的舞蹈演员生涯来到日本留学,面对的现实是不但要养活自己,而且还要养活丈夫,小提琴家别说自己的学费,就连他的生活费也得依靠妻子。
兰兰还说:“刚来日本的时候,我一天打两份工,下午在中华料理店端盘子,晚上在面包加工厂做面包。每天累得筋疲力尽,一个月下来到手只有二十几万日元,如果只是生活倒还过得去,问题还有两个人的学费。”
听到这里,小草摇了摇头,说:“你上午上课,下午和晚上打工,你老公就不心疼吗?”
兰兰苦笑了一下说:“他要是心疼我,他就去打工了。”
她接着又说:“后来我实在太累了,就去斯那库 做了陪酒工作。我干的时间还不长,但每月至少可以赚五六十万日元。不过这是秘密,可千万不能让我老公知道。”
小草点了点头。
兰兰又给小草解释了什么是陪酒。
所谓陪酒就是陪着客人喝酒,斯那库的酒一瓶都非常贵,一瓶酒打开后,就是这个客人的了。一次喝不完的话,给客人存起来,下次来再喝。陪酒的小姐如果能喝酒,妈妈桑 就非常高兴。因为可以陪客人快些消费这瓶酒,好再开下一瓶。客人在店里有自己中意的小姐的话,就会经常来酒吧会她。小姐有几个固定客人,对妈妈桑来说这小姐就是店里的支柱,当然会给她提成,所以固定客人越多,小姐的收入就越高,每月赚数百万的小姐大有人在。
如果说林雪影像姐姐、老师和神父,那么兰兰就像个小妹妹。她对小草一点都不隐瞒自己的事,包括一般不愿说出口的事。小草很感动,别人这么信任自己还是头一回,她也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了兰兰。
她对兰兰说:“我现在一个人生活也很寂寞,以后成了好朋友,有什么事互相帮助吧。”
接着她不无打趣地又加了一句,“交往当然是在不影响你的艺术家形象的情况下。”
听了小草的话,兰兰笑得前仰后合,擦着笑出的泪说:“想不到你说话这么幽默,还以为你是个不苟言笑的淑女呢。”
下午二人又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场美国电影,片名是《月光美好的夜晚》。
四
八月初,小草晚上的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
新同学第一次来上课,向大家做自我介绍是惯例。上课前,她请新同学到讲台前用汉语做自我介绍。他中等偏高身材,人不胖不瘦,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戴着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别的男同学都是下班后来学院上课,自然都是上班的行头,西服革履,而他却是一身休闲服装。只见他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向大家鞠了一个躬,然后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说:
“大家好!我叫大森拓野,今年41岁。上大学时,学了几年中文,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汉语的文章因为是汉字,所以我能凑合看懂,但说中文可就糟糕透顶,今后请同学和老师多多关照。”
大森拓野话音刚落,教室里先是一片哗然,接着是一阵热烈掌声。大森的中文水平之高,发音之好,让在座的人包括小草在内,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看得出来,大森拓野是个学者。他上课积极,课间休息时常常提问题,有时还拿来中国古典作品问小草。有意思的是他开口之前,第一个动作总是先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动作做得那么自然潇洒,让小草看了心动。
小草看过不少书不假,但并不是作为文学研究去看,仅仅是喜欢而已。中国的现代文学和外国名著倒也读过不少,都是凭着兴趣,至于中国古典简直就一窍不通。她想解答大森的问题,给他一个博学的印象,遗憾的是他的问题几乎都解答不了。一次下课后,他拿来一本《东周列国志》,问其中一首诗歌的意思。
仰飞鸟兮鸟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兮云间;啄素虾兮饮水,
任厥性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
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我的天!”小草暗暗叫苦,她除了“鸟”、“风飘飘”“妾”这样的字眼以外,其余一概不懂。她不好意思地朝大森一笑说:“你看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别说意思了,就连这些汉字我见都没见过。你稍等一下,我去找上海老师来。”说着就去向上海老师求救。
一天,晚上8点半下课后,小草和同学们一起去吃晚饭。也许因为喝了点酒,大家互相谈起工作时,才知道大森是某大学的教授,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怪不得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说话风趣,原来在课堂上早就练出了工夫。从第一次大森做自我介绍开始,小草就特别盼望每星期一次的这堂课。不知不觉中,大森成了小草上课的动力,在讲台上,她常会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大森。
有一天,他没来上课,内心感到失落的小草心不在焉,几次都在黑板上写错了字。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接触男人仅限于两个前夫的小草,心开始乱了。
这天下了课,小草若有所思地在等电梯,突然耳边一个低低的声音问她,“杨老师,您也回家吗?”
小草醒过神来一看,是大森站在身边。她有些慌乱,因为她一直在想着课堂里的大森。现在本人站在她眼前,倒使她局促不安起来,慌忙说:“是的,您呢?”
大森推了下眼镜,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回家。”
电梯停在了八层,两个人一起进去。
在从大楼去车站的路上,大森又问:“杨老师您住在哪里?”
“饭田桥。”小草回答。
“我家路过饭田桥车站,我们可以坐同一线电车走。”
小草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欢天喜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说完有些后悔,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失态了。
已经过了下班高峰的电车里不太拥挤,二人并排坐下聊了一路。路上,大森告诉小草,他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妻子是大学同学,现在有两个孩子,本来想学习理工科,但没考上,只好学了文科。
自从小草在中国文化学院开始教课,也认识了不少日本人,有时一起吃饭聊天,或一起喝酒。但这些日本人给小草的印象是大家都客客气气,关系融洽,却很少有人谈到自己的隐私。大森不一样,他很坦率,也许与他学习中国文学,思考方法接近中国人有关?小草想。大森没有问小草的具体情况,他不问,小草也不好开口讲。今天的回家路程分外短,下一站就是饭田桥站了。大森问:“下星期我们也像今天这样一起回家好吗?”小草额手相庆,早就等待他这句话了。
第二个星期也是如此,第三、第四个星期仍如此。两个人非常聊得来。中文流利的大森使小草不必像对别的人那样,需要猜测对方要表达的意思,和他在一起,小草感觉十分轻松愉快。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大森在课间休息时,拿给小草一首诗,让她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
小草前一行完全看不懂,只是听说中国古代有个《诗经》,但从来也没看过。后一行因为总是听到人们用,意思大概明白,不过“逑”字是不是大森写错了?不是“求”字吗?大森的意思显然不在这里,他低声问:“今天可以一起回去吗?”
小草急忙点头,不明白大森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几个星期来,不是一直都一起回家吗?心里正疑惑着,上课铃响了。
二人在新桥车站等车时,大森对小草说:“杨老师,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课。”
听了这话,小草一怔,感到很突然,大概流露在脸上的失落神情让大森看了出来,他笑着说:“今天如果你不需要马上赶回家的话,咱们一起去喝酒聊聊如何?”
小草当然一百个愿意,不过她还没有从“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的冲击中摆脱出来,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就在小草家附近的饭田桥站下了车,进了车站旁边的一个叫“和民”的大众居酒屋。这种地方小草第一次来,她仔细打量这个店。居酒屋的每个房间都是用隔断隔起来的,有两个人的,四个人的,也有十几个人以上的大房间。大森和小草进了两个人的小包间,环境不错,完全不受旁人干扰。
大森问小草想要什么,小草摇摇头说:“我来日本几年,头一次进这样的地方,菜单一点儿都看不懂,都拜托你了。”
“本来我还要Ladyfirst一下,既然如此,就包在我身上吧。”
大森的话那么幽默,引得小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沉重的心情松弛下来。
大森先点了几个小菜,要了日本酒,给小草要了红葡萄酒。服务生把酒和菜端来后,他举起杯子对小草说:“来,杨老师,为我能跟您在中国文化学院学习,先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