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日暮并不似碧桃山那样漫长而悠闲。
昏黄的斜阳一瞬间就隐匿在西山之后，夜色逐渐吞噬了天空，几乎是同时，一片灯火从北城向南城蔓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照亮了整个京都。
窗外爆竹声响了一天，床上的人依旧在睡梦中没有醒来的意思。
南烟朝着窝在被子里口水流了一枕头的人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挂在窗上的花灯出神。
这家伙已经在床上睡了三天还不止了，在城西酒馆外遇见他时就已经不省人事。
虽然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治疗过，不过能在那样程度的战斗里活下来，对他来说已经是奇迹了。
桃夭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关于地宫的事，也没怎么询问他为什么捏碎了桃花。
反倒是她身后扛着陆离的白衣男子，讲述了全部事情的经过。
南烟觉着自己见过这个人，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如此脱俗的气质，察觉不出的灵力……
就这样看着花灯一明一灭。
窗外又是一轮接二连三响起的鞭炮声，飞起漫天的红色碎屑，像是桃夭手中的桃花。
身后响起了一个带着困意的声音，“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难道你要睡到明年么？”清冷的声音传来，陆离这才发现窗边站着一个人。
与京城灯火相映，墨衣黑发在风中轻轻的飞扬。
他抹了一把口水，把枕头换了一个方向，拉过被子盖住脑袋，被窝里传来打着哈欠的声音，“那就睡到明年吧。”
“那我走了，饿死是你自己的事。”
陆离一把扯开被子，对着窗边的人，愣神了很久，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一枚桃花飞镖。
抬手向窗边甩去，飞镖划过空中，落下点点桃红色的光芒……
窗边之人并未挪动半步，只是侧过头看着陆离，眼眸里映着万千灯火。
“……南烟？”陆离吞了一下口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中诸多滋味慢慢淡去，只留下重逢的欢喜，在沉默中悄然散开。
南烟垂了一下眼睛，虽然心里也是喜悦的，但这样的对望……他甩了一下袖子，朝房间外走去。
“自己去捡。”
“啊？”陆离有些莫名其妙，“捡什么？”
窗外是璀璨的京城灯火，窗边的花灯在夜色中摇曳。
陆离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拨拉了两下头发，匆忙披上了外衣，脸都顾不上洗就冲进了夜色中……
“完了完了，要是被桃夭知道我弄丢了她的飞镖……”
南烟挑的是京城最好的客栈，虽然正值除夕佳节，客人却并没因此减少。
屋子窗外正是客栈的后院，鹅卵石铺垫的小路上人来人往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陆离站在小路边上，看着二楼那扇打开的窗户，在心里算着飞镖可能落在的地方。
拜大仙所赠大衣所赐，虽然他看起来十分邋遢，但也没有过多引起别人注目，所以当他打着灯笼，光着脚踩入路边被积雪覆盖的枯枝烂叶中时，在路人眼里他顶多是个醉酒跑丢了鞋的客人。
“如果掉在这里，应该不会被别人捡去。”陆离在心中暗自庆幸。
话说回来那只花妖跑哪里去了？从醒来就没看见过她，不过今天这么热闹，她也不可能安心窝在房间里。
终于陆离把那一片枯枝烂叶全部翻了一遍之后，也还是没有找见那朵小小的桃花。
他用手指抓了抓脑袋，眼睛盯着那片荒芜的雪地，一双精致的缎面绣花鞋映入眼帘，往上是一袭碧绿长裙……
陆离没有继续往上看，他低头看着那一抹落在荒芜之上，如同春山薄烟一样的碧绿。
似乎闻到了薄荷的味道。
“不知公子在寻何物？”
陆离觉着好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其实这个姑娘的声音很好听，想必人也一定很好看。
只是他有生以来也没认识几个女孩子，眼前这个姑娘，又带着一种贵族女子与生俱来的疏离气质。
以前在叶城的时候，陆离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说是一日某巡抚家的三小姐出街游玩，遇到一醉汉当街拦路，醉汉无所顾忌的将那小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那小姐觉着自己受到了侮辱，哭着闹着要出家……
最后巡抚派人挖去了醉汉的双眼，这事才算作罢。
原本是告诫世人非礼勿视，却在当时还是小孩子的陆离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很长一段时间，陆离的噩梦都是因为看姑娘，被挖去双眼，最后被惊醒。
后来他遇见了沈洛洛知道了女孩的美好，也知道挖去双眼不过是说书先生的夸张，但是遇见长得好看的姑娘，他也就是偷看两眼，若真是遇见了传说中的贵族小姐，是一眼都不敢看的。
陆离只知道非礼勿视，但究竟如何应对这些女子却没人教过他。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此生并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有所交集，所以他听到那声公子忍不住笑了。
他算得上是哪门子公子啊？
此时陆公子光着脚站在雪地上，鸟窝一样的头发上还粘着几枚落叶。
他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很糟，这个姑娘大概是出于善心，他觉着自己有点过分。
“我……我叫陆离，你别……你别叫我公子。”
姑娘并未答话，陆离有点不知所措，他思索着自己刚才的话，这样说会不会不合礼数？
空气中弥漫着薄荷的味道，若非如此，陆离会以为那姑娘已经生气走了。
他用手抓了抓脑袋，被雪水打湿的落叶又掉了下来，粘在他眼睛上。
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现在可以向桃夭认一百个错，让她帮忙把飞镖找回来，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在心里打定主意，用余光扫了一眼那扇半掩的花窗。
“新……新春愉快。”
他对着至今依旧素未谋面的姑娘深深地作了一揖，消失在雪地里。
在花窗关上的瞬间，陆离看见荒芜之上一袭碧绿垂落，长裙盛·雪。
雕花木门被推开，南烟抱着一叠干净的衣服走进来，看着这个似乎是从雪地上滚了一圈回来的野人。
他满眼无奈的走到窗边，从花灯上取下了飞镖。
“把你扛回来的那位公子，邀请我们一起共度除夕。”
不知为何，陆离现在听见公子这个词就很想笑，于是他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南烟说的什么……
邀请他们一起共度除夕，谁啊，大仙吗？他怎么还在这里？
陆离看向自己手腕，原本缠绕腕间的玉坠不翼而飞。
他心中一沉，果然是这样吗？倒不是可惜那枚玉坠，就是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尽管大仙最后救了桃夭和自己，但心中还是在意花影的事……
也许他为了玉坠是真的想过要他们死。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不应该拿了玉坠，回他的浮梦宫去吗？
“看样子原本是要走的，后来好像京城里有事耽搁了。”
“那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过年？”
南烟觉着陆离看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也许在地宫里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推开被陆离关上的花窗，夜风吹起了花灯下挂着的流苏，也吹散了他心中的一声叹息。
“不知道，你可以不去，但是桃夭也在那里。”
“客官，您要的热水已经备好，放在屏风后了。”小二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有劳。”南烟将手中一叠干净的衣服扔给陆离，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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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载着二人缓缓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进了一个小巷。
小巷往外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陆离看着两边缓缓倒退的花灯。
往里是一处别致的院落，生着几株高大的乔木，带着几片枯叶的枝干笔直地刺向天空。
明明周围都是闹市，却显得这里格外清幽，连同巷子里挂着的花灯都恬静了几分。
“小夕我们躲起来吧。”
“他们已经听到了。”
小巷深处传来桃夭风铃一样的声音，大仙的声音依旧是如远山般沉稳平和。
陆离似乎可以想象到，他脸上浮现的那一抹如同流云一般的笑容。
这些曾经让他心安的一切，现在依旧还是能让他想起，夕阳下绣着金边的云朵。
若他一开始就说出所谓帮忙是为了玉坠，陆离大概也会欣然答应。
只是后来那些或是成为朋友，或是拜他为师的想法，如今看来倒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罢了。
桃夭知不知道玉坠被大仙拿走的事情？算了，他们那样亲近，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了。
马车缓缓停在院落门口，陆离深吸一口气跳下车，院落中错落有致的挂着大大小小的红色灯笼。
桃夭站在那些灯笼的光影中，往每一盏灯笼上画着桃花，烛光透过画着桃花的灯罩落在雪地上。
无数光影重叠在一起，风一吹，灯影浮动……
落在陆离眼中，是一地明明灭灭的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