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合家村的“点石成金”行动风生水起,集体食堂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长安城内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快!快!快!你们几个到那边看看!”
“喏!”
“你们几个去搜这边,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一定不能让歹人把少帅劫走!”
“喏!”
一队队披挂齐整的炎山军军士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之间往来穿梭着,肃杀之气弥漫在城中每一个角落。
近来饱受灾乱的长安居民再一次提起了心神,不知此次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劫数。
大约闹了两个时辰,街上过兵的声音渐渐弱了。一百零八坊内,拍门的声音又开始此起彼伏,想是军士们在街上找不到人,又开始挨家挨户地逐个搜检。
胆大心细的人家赶紧手脚利落地开了门,向军士们赔个笑脸,再偷偷塞上几枚铜钱,只求对方莫惊扰了家眷;对这样的明白人军士们往往也会和颜悦色一些,只略略查看、确定并无藏人便罢,并不过分刁难;那些胆小怕事的人家却遭了殃,磨磨蹭蹭怎么叫也叫不开的大门被军士们一脚踹开,满屋满户都翻得乱七八糟,若是稍有阻拦还会吃上几脚,甚至被不怀好意的军士们捆了,拖回去拷打。
这一番全城大索直到日落时分才算告一段落,一队队军士如水银泻地般从坊间撤走,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她们的丈夫、儿子便是被军士们带回去细细拷问的倒霉蛋了。遇到好心的邻居,妇人们尚能收获几句安慰;若是遇到有歹心的,孤儿寡母、门户大开的家中便免不了再一次被人趁火打劫。
延兴门内,新昌坊,炎山军驻地。
坊中原有一座属于朝中礼部侍郎的宅子,五进五出的院落虽谈不上美轮美奂,却也颇为清幽雅致。原先的主人早已随着长安乱局不知所踪,这一处宅院因为靠近城门、交通便利便被炎山军征用为炎狐卫的主将府。
此时,炎山军右军代统领、炎狐卫主将炎祕正焦躁地在府中内室里走来走去。
自炎山五卫创立以来,每一代主将皆是炎家嫡系子弟。传到炎烈这一代时,嫡亲的兄弟五人刚好各领一卫,又花了近二十年功夫,慢慢将炎州军力扩充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五卫主将中,炎烈既是长子、又是现任的家主,统领着最为强大的炎龙卫;老二炎照、老三炎煦、老四炎煞、老五炎熙四人则分别统领炎虎、炎狼、炎狐、炎熊四卫。五兄弟中,老四炎煞自幼体弱多病,身体远不如兄弟们强健,便连子嗣上面也是如此,虽然成亲多年,却仅得一女,名为炎祕。
好在炎家四小姐的体格并不随自己的父亲。她自幼冰雪聪明、根骨奇佳,乃是不可多得的修道奇才,不到十二岁时道行修为就比自己的堂兄——被炎家视为下一代家主的炎烈独子炎礼高上一筹,很有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
时至今日,炎祕已年满二八,替父亲掌管炎狐卫也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叔伯兄弟中总有几个老家伙对女人掌军一事唧唧歪歪,但由于炎煞依然在世,更亲自下令让女儿襄助军务,谁也不敢公然反对,只是时不常躲在背后发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炎祕初上任时,军中许多不知情的老军棍还妄图给这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漂亮大小姐来一个下马威。不料炎祕自幼得父亲指点,对老军棍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她先是不露声色,示之以弱,随即在全卫会操时故意激怒这些老兵,又以一人之力轻松破了十几个老兵的合围,顿时技惊全场。随后,她又使出霹雳手段,该安抚的安抚、该惩戒的惩戒、该罢黜的罢黜,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清洗过后,很快便让军中面貌焕然一新。
即便到了此时,仍有些强硬分子口服心不服,只以为炎祕的一切举动都是老将军炎煞暗地里教出的,等着看炎祕日后的笑话。谁知又过了一年,炎狐卫非但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被女人拖累,反而在炎祕手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屡立战功,让军士们所获颇丰。见炎祕果真治军有方,最后的一些强硬分子便也逐渐接受了现实,开始从内心里把“炎四小姐”当成统领他们的“炎四将军”。
不过谁也不知道,往日里以冷静著称的祕将军现如今正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凤舞,再去外面探听一下!”
“喏!”
一名身材高挑、穿着白色软甲的女侍卫向炎祕行了个礼,大步朝门口走去。
眼看凤舞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炎祕的两道秀眉再次颦起,重又开口道:“等等!还是先不要去了……”
凤舞愣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只又“喏”了一声,便站回原来的位置,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嘴上没问,心中却免不了嘀咕几句:小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炎祕心中很乱!很烦!
就在昨天,她“偶然”发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秘密:她的二叔、炎家现任的代家主炎照,竟然想暗害自己的堂兄——大明宫一战中父亲生死不明、自己也身受重伤的炎家第一顺位继承人——炎礼!
虽然从小没少听父亲讲述大家族中的龌龊,然而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时,炎祕仍有些难以接受——表面上和和睦睦、对子侄们疼爱有加的至亲们,暗地里竟为了权力不惜骨肉相残、同室操戈!
事情还要从前一天说起。
这一日,三叔炎煦邀她一起看望还在病榻上的炎礼。炎礼当日受伤极重,这些日子外伤虽愈,内伤却极难调养;更令人绝望的是他双腿腿骨寸断,曾有医者断言:若非天道中人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大法术施救,恐怕此生再无自己站起来的可能。
自打炎礼恢复意识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自己的一生毁了。在大发了几天脾气、砸碎了数个药碗、驱赶走若干名医之后,炎礼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当炎祕二人一同来到他的床前时,炎礼便是这样一副呆呆的模样,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平日意气风发的堂兄落得如今这个样子,炎祕不由得心头一痛。
“堂兄,我和三叔来看你了……”她轻轻说道。
炎礼似乎没有发觉二人的到来,仍是静静地靠坐在床上,抬头注视着天空。
炎煦无奈地叹了口气,在炎礼的床前缓缓坐下,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身子。
“礼儿?感觉好些了吗?我和祕儿来看你啦!”
炎礼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二人一眼,又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三叔,堂兄他到底是怎么了?”炎祕小声向炎煦问道。
炎煦轻叹道:“伤病易养,心病难医啊!”
如此一来,二人也没了再说话的兴致,只陪着炎礼一同坐在那里发呆。一时间,屋内的气息几如凝滞。
良久,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将室内郁积的沉重吹散了少许。炎煦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将窗子关上。突然,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一样,面色突变!
“祕儿,你闻到什么了吗?”炎煦紧张地向炎祕道。
炎祕一愣,抽动了两下鼻翼,满脸疑惑道:“三叔闻到了什么?祕儿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啊?”
炎煦阴沉着脸看了看窗外院子里正在栽花的花匠,低声道:“这是紫云花的香气!”
炎祕再嗅了一下,仍是有些不解:“确是紫云花的味道,方才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花匠们在苗圃里摆弄这花,有什么不妥吗?”
炎煦眯眼道:“这花原本没什么不妥,还有些宁神静气的功效。可若加上礼儿现在吃的药,那就极为不妥了!”
炎祕一惊,沉声道:“堂兄吃的是何药?”
“熊胆易筋丸!”
话音未落,炎祕脸色骤变。
熊胆易筋丸是天道中人治疗内伤的灵药之一,以熊胆为主料、辅以金丝蚕、楠草、丹砂等多种药材炼成,极为珍贵。此药可助人调息内元、疏通窍穴,对于炎礼这种真元散乱、窍穴淤积的内伤极为对症。
然而此药与紫云花却是相克。若让伤者同时接触二者,轻则昏昏沉沉、不明事理,重则痴呆一生、脑萎而亡。如今只是闻到花的香气,便让炎礼变成了这个样子,若是有人故意……炎祕已不敢再想下去。
“这究竟是谁做的?”一团迷雾在炎祕脑海中骤然散开。迷雾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在她思考之时,炎煦已唤过贴身伺候炎礼的侍女,低声询问起来。
那侍女乃是炎山军入城后新买的奴婢,虽然进入炎府的时间尚短,却早已听说过炎煦的恶名,此时见三老爷发话,又怎敢不答?只战战兢兢地说是二老爷怕少爷闷着,于是便让管家派了花匠们前来拾掇一下花园。
炎煦听后,半晌无语。那侍女见他不再吩咐,忙不迭寻个借口溜了出去,生怕自己被这传说中极为荒淫的主家看中,成了他采阴补阳的器具。
此时的炎煦似乎并无白日宣淫的念头,只见他眉头紧锁,满脸肃然。身边的炎祕同样是颦眉蹙额,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
又过了半晌,炎煦忽然道:“不对!此事定是个误会!二哥性子温和,平日里对待礼儿比亲生的还亲,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我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炎祕自打侍女说出“二老爷”三个字后便陷入了沉思,此时听了炎煦的话,心中猛然一动,面上不露声色道:“侄女也觉得不是二叔做的。要么是下面人胡乱安排,无意而为之;要么便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说着,面无表情地瞥了炎煦一眼。
炎煦眉头再皱,唤过身边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两个亲兵随即领命出门,不一会儿便带了十几个花匠回来。
那些花匠不知自己被凶神恶煞的亲兵们叫进来何事,心惊胆战地聚在一起,站在一进门的位置,偷眼看了看两位主人,都下意识地往少女的方向蹭了蹭。
然而未等炎煦开口,便见炎祕右手一抖,一道漆黑的鞭影立即电射而出,向其中一位花匠的脖颈扑去。
那花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再也无法吸进半分空气。他惊恐地用手拼命去扣缠在脖子上的鞭子,却无法松动分毫,不一会儿便双目凸起,暴毙当场。
其他几人显然是被炎祕的举动吓坏了,谁也没想到眼前如花似玉的二八佳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个个声泪俱下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
只听炎祕冷冷道:“我只问一遍,你们挨个作答。答对了,放你一条生路;若是答错了,就去阴曹地府和他作伴。听明白没有?”
众人连声应道:“我等一定实话实说!一定实话实说!”
只一人疑惑道:“敢问娘子,怎么才叫答对呢?”
那人话音刚落,便见又一道黑影向自己卷来。大骇之下,还未来得发出求饶声,就被呼啸而至的鞭梢击碎了喉骨,横尸在地。
此时,炎祕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问,你们答。听明白没有?”
一干花匠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胆小些的已是屎尿横流,趴在地上不知所谓或是索性晕倒过去。于是乎,黑影再动,弹指间将几个明显吓傻吓晕无法回答问题之人尽数了账。
一时间,屋中尸横遍地,气味更是难闻之极。炎祕却丝毫不为所动,将冰冷的目光投向还活着的第一个花匠。
“你叫什么名字?”
“啊?”那花匠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炎祕的问题竟是这样的简单。
然而这一愣的后果却是致命的,顷刻间,他便与先前的几个倒霉蛋一起踏上了不归路。
炎祕又将目光转向了下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李,叫李二根。”那人颤抖着伏在地上,冷汗淋漓道。
“下去吧,去库房拿一贯钱作为补偿。记在我账上。”炎祕淡淡地说道。
那人一惊,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死竟还一下子得了一贯的巨赏,忙不迭叩谢了一番,这才双腿打软、惊魂未定地去了。门口的亲卫自然没有阻拦,任他离去,只看得房间里其余花匠羡慕不已。
“你们今天种的是什么花?”
“回小娘子,种的是百日红、金银草和紫云花。”
“下去吧,拿一贯赏钱。”
“谢小娘子开恩……”
“是谁安排你们来这里种花的?”
“是何总管。何总管说少爷心情不好,多看看美景兴许能好得快些……”
“何总管告没告诉你们要种什么花?”
“这个倒没说,只说让我们配些颜色鲜艳的。我们几个一合计,就选了这三种……”
“除了这三种,库房里还有其他花没有?”
“原先是有的,还有满堂彩、富贵菊和怜美人,不过那几种都被二老爷派人领走了。二老爷说府上的花圃遭了虫害,所以拿了一些补上空位……”
“二老爷何时派人取走的?”
“就在昨天。”
……
花匠们一个个领赏而去,炎祕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眼前只剩下最后一个花匠,那花匠忐忑不安地看着炎祕,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死亡还是巨赏。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炎祕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小人是何总管派来的。”花匠明显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关。
“哦?”炎祕忽然笑了,话语中充满了嘲弄的意味:“何总管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凡人,如何指挥得动你这样的天道中人?”
那花匠身形微震,随即赔笑道:“祕娘子说笑了,小人怎么会是什么天道中人……”
“是吗?可一个卑贱的花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炎祕脸上的笑意更浓。
花匠一愣,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门口的亲卫刚要上前阻拦,便见那花匠双手一晃,两根墨绿色的物什已然脱手而出。
只听“噗噗”两声,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栽倒在门边,再无动静,心脏的位置赫然各插着一根植物的花茎。
“好胆!”良久未曾言语的炎煦暴喝一声,身形猛动,双掌排山倒海般拍了出去,正封在花匠逃走的前路上。
与此同时,一道灵动至极的鞭影也鬼魅般闪向花匠的身后,将他的退路完全封死。
前后夹击之下,那花匠脚步急停,双手再一晃,又是两根墨绿色的花茎射出。
“三叔小心!”炎祕喊了一声,挥鞭在空中卷起道道气旋,将射向身后的那枚花茎牢牢缠裹在飞舞的漩涡之中。
炎煦那边便没这么好运了。
炎家之人都知道,三老爷年轻时曾因走火入魔伤了阳气,道行修为却大打折扣,从黄道中阶直落到玄修下阶的地步。虽然之后靠着灵丹妙药重又开始修炼,却也只勉强恢复到天修上阶的水平,离再一次脱修入道总是差了半步之遥。因此,兄弟五人中,便是一向体弱多病的老四炎煞在修为方面也比炎煦高了一截,更别提老二、老五皆是玄道左右的道行,老大炎烈则是修到宙真之境的旷世奇才。
眼前的花匠虽比不上老二或老五的水准,却也有道人级的实力——哪怕只是比天修上阶高出一层的荒道下阶,“道”与“修”级数上的差异却令二人的实力有着云壤之别。
炎煦见花茎上倒刺密布、来势嚣张,料想是阴毒狠辣之物,不敢硬接,忙借势向侧方一躲,闪开空当;却见那原本直来直去的花茎竟诡异地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着炎煦的臂膀飞了出去。
只听“哎呀”一声,炎煦臂上已多了几道微小的伤口。伤处,一团墨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显然是花茎上的倒刺带有剧毒。
炎煦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拼尽全身真元对抗侵入的毒素,再也顾不上封堵花匠的去路。
那花匠一击得中,怪笑一声,转身翻了回来。身形还在空中,又是几枚花茎射出,一半直取炎祕的咽喉、心脏、膻中等要害之处,另一半却是飞向了病榻上的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