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的夜色很安静,事实上,冬日里天下任何一个府县的夜色都会很安静。月光被寒风洗的清冷而明朗,透过竹林和窗纸,打在县衙签押房里的地板上,留下斑斓的影子。月光无言,竹影无声,唯有刻漏的水滴不时叮咚,发出有规律的,但却也单调的声音。
作为尚武堂甲字科结业的孙文德,能够在十年之内做到师将的位置,于同届师兄弟中,已是佼佼者。但放在将星如云的国朝之中,却又不显眼了。他忽然想起当年结业的时候,五百学子站在山门前,目光落在高高的甲字科青云榜上,太阳浓烈的刺眼,让他看不清东西。还是同窗告诉他榜上有名,然后叫着闹着让他请喝酒!
当年的意气风发啊,心中只想着精忠报国,就像是山门前楼牌上写的那两幅字一样。
戍边靖野,尚武精忠!
孙文德站在房间里,思绪纷飞,如同被烧尽的纸灰,翩然四散。耳边回荡着刻漏的水滴声,滴滴答答,间隔很短,沉着有力,每次都是一样。这种极度规律的声音让孙文德觉得安静,心绪渐渐平定下来,脑海中的画面被安抚成严肃的格子,码放整齐,中正规矩。
然而突然之间,刻漏的声音便停住了。
壶中水已经漏完,最后一滴挂在铜嘴上,将滴未滴。
签押房里突然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背着手,借着依稀的月光,目光落在墙上的坤舆全图上。良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对身后那个儒衫的男子道:“青苇兄,我做错了吗?”
他身后的男子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军人无讲对错,只论忠奸。”
“这是我说过的话。”孙文德笑了笑,神情有些疲惫,闭上眼喃喃道:“军人无讲对错,只论忠奸......青苇兄,这段日子以来,我常常在想,想当年在洛城,在尚武堂,那时的青葱年华,那时的少不更事。刚来的这几个尚武堂的师弟,总会不经意把我带回到多年前的学堂,可是我从他们的身上,却找不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男子轻声道:“世间最不解的只有两件事,将军的话,却正在这两件之中,在下不知如何作解。”
“哪两件?”
“少女心,旧时光。”男子叹了口气,道:“将军难住在下了。”
孙文德笑了起来,感慨道:“连你这个‘文章惊六省,一剑寒九州’的吴青苇先生都难住了,看来我这个问题,还真的不简单。”
吴青苇自嘲笑道:“先生二字,有那一人珠玉在前,我便再也担不起了。”
孙文德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道:“你是说洛先生?”
“雨洒洛城春,剑透九天外。除了洛先生,还有谁当得起先生之名。”吴青苇的语气中有些慨叹,亦有些无可奈何的不甘,然而这一切终究化成了一声叹息,滚落在深深的夜色中。
两人沉默了片刻,孙文德才轻声道:“天子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陛下想做当今的武帝,就势必要扫平南方的躁动。十年前西南九寨的动乱,让陛下至今都记忆尤新,如今洛先生已北上十年,陛下定南伐北的政策,就更加按捺不住了。青苇兄,你说若干年后,史家该如何评价我?又该如何评价而今我做的事情。”
“将军在乎史家评价吗?”吴青苇反问道。
孙文德笑了,道:“我向来不怕痛,更不怕史家刀笔的雕磨刻画。”
“那便是了。”吴青苇点点头,忽然道:“将军是北派军人,陛下顶着军机院的压力,强行将将军安排在此地,为的是什么,将军想必心知肚明。”
孙文德面色逐渐坚毅起来,道:“自当一死,以报陛下。”
吴青苇道:“陛下不需要将军去死,相反将军此功,陛下必然会赏。将来出将入相,封侯给爵,亦是指日可待。”
孙文德并不在乎奖赏,但他同样没有说出来。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不向陛下要求什么,陛下又凭什么向你要求什么?他只是点点头,算是表达了赞同,随即默默的将目光投在坤舆全图上,宜城在图上好似一颗芝麻大小,小的让人觉得可笑,但孙文德却眉头微皱,淡淡道:“那几个年轻人......”
“少年轻狂,将军不必多虑。”吴青苇笑了笑,“意气风发的少年总会希望改变世界,但他们终究会懂得未来是会被世界改变的。”
孙文德却并不那么乐观,而是轻声说道:“他们是我尚武堂俊才,我不希望他们牵扯进这件事里。青苇兄,你应该明白,若此事和他们扯上关系,此生仕途,必然大受影响,起码......他们在本朝再无发展之前途。”
吴青苇点了点头,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我今天已经命令水师官兵接过城防守卫,严禁他们出城。”
“可是这样他们就会更加怀疑将军。”吴青苇皱起了眉头。
“自己做得,别人便怀疑不得吗?”孙文德苦笑一声,叹道:“他们的敏感超出了我的想像,欣城距宜城不远,即便是让他们怀疑,我也不能让他们发现欣城。这不单单是保护此次计划,更是保护他们。”顿了一顿,孙文德又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少,便越是安全。”
“可年轻人总喜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吴青苇叹了口气。
孙文德想起徐秀海的风发意气,眯起眼道:“所以,就把他们困在宜城吧,哪怕他们再怀疑我,也只能如此了。”
吴青苇点点头,望着斑驳的竹影,忽然从姿态挺拔的将军身上看到了一丝佝偻。这对于一个出身尚武堂,严于律己正直壮年的将领而言,着实令人难以想象。吴青苇的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滋生起些许的难过,他参幕孙文德已经五年之久了,这五年里,他亲眼看着这位将军从一无所有备受排挤,到亲信满布手揽大权,之间经过了多少明争暗斗已然不计其数。然而这么一位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军人,却要执行原本最为不耻的龌龊,对一个军人而言,不啻于最大的嘲讽。
可是这些嘲讽,却来源于深宫大内。
但,谁让他忠心的无以复加呢?
军人无讲对错,只论忠奸。
然而当初只论忠奸的将军,也开始思考对错了吗?吴青苇觉得有些心酸,但他绝对不会表露出来,他只会协助这位将军完成所有的计划。甚至于在将军选择发生错误的时候,割下他的头颅。
这一点孙文德也是清楚知道的吧。
入幕参赞的第一日,孙文德便干脆而直接的向他问,铁寒郎的密谍,何时阵容如此豪华,竟然连青苇先生都甘心屈就。
然而即便知道他是禁卫府铁寒郎,孙文德仍旧不曾有过一丝防范和警惕。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白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摊在了吴青苇身前,任由它把这张白纸捧到洛城,让某些人一览无余。
但,若不是因为对他一览无余,洛城的天子陛下,又如何敢让他全权负责这个酝酿良久的计划。
吴青苇深吸一口气,朝孙文德道:“将军,欣城之事,那些孩子能看出端倪,邪教就更容易起疑心。将军一定要密切关注西南动向,不能让邪教趁虚而入。”
孙文德淡淡道:“西南有五省军马,层层梳理下来,邪教即便想要有什么动作,也会被及时扑灭扼杀。我现在担心的不是邪教,而是洛城。陛下对西南的意见本就同军机院相左,十年前的那场政变之后,辛亥届甲字科学子黯然隐退,更引起了尚武堂出身军界同仁的不满,军机院和陛下之间的怨气由此结下,始终不得消解。虽然经过了十年的调和,但此番再次对西南用兵,会受到多少来自军机院的阻力,实难逆料。”
吴青苇点头道:“洛城风云谲诡,确实要比江南复杂,不过陛下手掌乾坤,十年霜寒未曾拭,此时出鞘,定然披荆斩棘。”
“希望如此。”孙文德笑了笑,不再说话。
吴青苇却问道:“将军把这几个年轻人扣在宜城,如果尚武堂得知,加以施压,又该当如何?”
孙文德皱了皱眉,道:“特殊时刻特殊对待,也只好充耳不闻了。”
说完这句话,孙文德忽然笑着道:“青苇兄,你说以后我是会上天堂,还是地狱?”
吴青苇苦笑着道:“国朝禁神百余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如你所说,突然想到的。”孙文德带着一丝好奇,道:“我算是迫杀无辜了吗?那么我死后,应该是入地狱的吧。”
吴青苇道:“人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孙文德的目光雪亮起来,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纸看向明月当照的天空,喃喃道:“好一个哪管洪水滔天!青苇兄,为此句,可浮一大白。”
吴青苇点点头,道:“可浮一大白。”
明月当空照,明月,当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