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军制依古礼,从上到下依次是军、师、旅、卒、校、伍六级。一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师两千五百人,旅五百人,卒百人,校二十五人,伍五人。其军衔依次又为卿大夫、中大夫、下大夫;然后是上士、中士、下士。往往尚武堂学子一经毕业,军机院便会授中士衔,可却从没听过刚入学,就被授了中士衔并担任金吾校尉。
那毕业之后岂不是要授上士衔,直接做卒长了!
然而从司马到卒长,普通人至少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个六年以上。
徐秀海,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然而却没有谁对此表示嘲讽和不满。能不满什么呢?不满人家走高层路线?但这个高层,却是谁都比不了的高层。天下都是天子的,授一个中士衔岂不囊中探物?
筑龙城的徐秀海,他势必要成为本届最为光彩的学员。
赵卓眯起眼,看着这个天子点名要照顾的学员,神色平淡,若有所思。
接下来,这个身材高挺,面色坚毅的筑龙城新秀却让所有掉了下巴的人再次掉了舌头。他站在那,站的笔直,就算是军机院的督军过来检查,也无法从他的军姿里挑出一丝丝的毛病。他目光平直,并不看这位气度雍容的贵人,而是高声道:“请禀天子,学生不堪此辱?”
学生不堪此辱!
不堪此辱......
山门前静的仿佛一副画,可画中人的呼吸却陡然粗重了起来。所有的学子愣愣的看着这个陌生的,甚至显得有些刻板的家伙,不知道“此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不堪此辱”的骄傲,从何而来。
然而赵卓的目光,却一下子雪亮起来。
楚敦煌站在最后一排,他被一群金吾卫和铁寒郎包围着如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这群铁寒郎里有没有那夜的人,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被那群人认出来,自己就麻烦了。他心思混乱,倒也没怎么注意前番发生的事,只是听到了“不堪此辱”后才仰头看了一眼,然而他只能看到一个陌生的脸庞如同僵硬的石头。
贵人笑了笑,也不生气,而是轻声问:“徐生何以出此言?”
“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以手中刃,胸中血,狼奴首级,如此方是堂堂正正;今天子微功而赏,秀海愧不能受,窃以为辱!”徐秀海的声音很低沉,低沉中透着稳重,更透着一股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与丈夫气概。这让赵卓的眼神愈发雪亮,几个教习也指指点点,满脸笑容。
没有人认为他的拒绝,会是抗旨忤逆。
贵人皱了皱眉,叹道:“来之前天子告诉我,徐生大概不会接受封赏;我不解,问天子为何?天子言道,此生,乃是真正的尚武堂学子。今日果不出天子所料,尚武堂甲子之功,为国抡才,功不可没啊!”
赵卓躬身道:“尚武精忠,臣下本分而已。”
贵人站直身子,望着意气风发的癸酉期学子,一字一顿道:“我此番前来是替天子宣恩,然而天子所想说,所要说的,就是一句话。”
“朕与诸君,共享此锦绣河山!”
再不用说什么了,这句来自天子的殷切期盼和承诺,彻底让癸酉届的学子们热泪盈眶。头顶“尚武精忠”,肩挑“戍边靖野”和“镇国护民”,每一位学子都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和胸中的热血,他们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理解了尚武堂,感受了尚武堂,在山门之外,在还没有入山门的时候已经从内心深处将自己划归到了尚武堂之中。他们以尚武堂为荣,更愿尚武堂以自己为荣。
除了一直在走神的楚敦煌。
或许,还应该算上楚敦煌旁边的那位仁兄。
这位仁兄个头与楚敦煌不相上下,面白无须,是瓜子脸,只是倒着的瓜子。他站的笔挺,眼睛也睁的滚圆,可楚敦煌才回过神,就听到了他隐隐发出的鼾声。
他竟然在睡觉。
他竟然站着身子,睁着眼睛睡觉。
楚敦煌顿时大为折服,心想此人竟如此英雄好汉,我辈定不能与之失之交臂。又想这位仁兄此等技能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进的,若是天生倒也罢了;若是后期自学,真无法想像他的人生有多生无可恋。
山门之下讲话完毕,赵卓便开始念花名册一一分班分宿,不时有答到声在指引下进入山门,由尚武堂教习指导引领进入自己该去的地方。楚敦煌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仁兄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便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
此人身子微微一颤,便是醒了过来,可敬的是眼皮竟动也不动一下。这人醒后,轻轻抹了抹脸,两张画好的眼睛便从眼皮上滚落下来,楚敦煌惊的张大嘴,轻声喃喃:“老子信了你的邪......”
他那竟是画出来的眼睛,而不是睁着眼睛睡觉。
似乎是感受到了楚敦煌的震撼,这位仁兄扭头粲然一笑,眼窝中带着眼屎,轻声低语道:“是你踩的我吧?谢了。嘿嘿,来之前就猜到这帮子家伙要长篇大论,所以做了点小准备,见笑见笑。在下姓王,王自成,敢问兄弟怎么称呼?”
楚敦煌愣了一下,这个王自成的身上有股子令人熨帖的江湖气息。他也轻声低语道:“小弟姓楚,名敦煌,江南人,见过王兄。”
“好说好说。”王自成抹了抹眼里的眼屎,望着挨个跨过山门的学员,笑道:“这老家伙一开口我就睡了,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吧?”
楚敦煌笑道:“没,反倒是那个大官说了点要紧的。”
王自成顺着楚敦煌的目光望过去,失笑道:“这可不是大官,这是当朝亲王,咱们天子的一母同胞,庆裕王爷。他可是皇亲之首,只不过就是有点不着调。”
楚敦煌恍然,怪不得这人能够代表天子,原来身份如此尊崇。他低声问道:“王兄知道的好多。”
“常识常识,我就是洛城人,这些东西都是打小耳提面命的。”王自成嘿嘿一笑,道:“以免回头不小心招惹了大人物,你没听说过吗?洛城居,洛城活,大夫多如狗,王侯满地走!”
“噗”,楚敦煌忍俊不禁,连忙捂住嘴。
王自成也嘿嘿的笑,笑了半天神经质似的看了楚敦煌一眼,忽然反应过来,问道:“哎,你怎么在最后一排啊?”
楚敦煌也愣住了,反问道:“你也是最后一排?”
“****!”王自成忍不住笑骂了一声,兴奋道:“你是崇文院的推荐生?我也是啊,真缘分!”
“我也是......”还没等楚敦煌寒暄,王自成身边的另一人便有气无力的答道。
“还有我......”
“在下惭愧......”
“见过兄台......”
“这厢有礼了......”
王自成有点傻眼,愣愣的看着一排人挨个的打招呼,脑子瞬间晕菜,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一拍手掌:“哎哟,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推荐生排最后嘛,哈,哈,哈,哈,哈!”他干笑两声,发现大家情绪都不高,于是朝楚敦煌做个郁闷的表情,楚敦煌深有戚戚然的点头,最后一排人很快感同身受。
望着前排一群群趾高气扬的同窗,王自成抱臂嘀咕道:“瞅这样子,咱们在尚武堂的日子不好过啊,你看看台上教习的眼珠子,压根就没扫咱们一眼。”
“王兄,我说你到底是不是洛城人啊?”一旁的胖子叹了口气。
“如假包换!”王自成瞥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道:“就是有段时间没回来了,不过这跟我说的有毛关系啊?”
“看来您这段时间还不短。”隔山探海的,一个瘦子冷笑道:“能没关系吗?知道人怎么称呼咱们推荐生吗?雕花文武敬!说白了咱们的名额就是人用来送礼物的敬奉,咱们来尚武堂,也就是为混个崇文尚武的好听名头,早晚还得回崇文院。”
“这是什么破规矩?”王自成目瞪口呆。
“不是破规矩,而是潜规矩,大家心照不宣,任由着咱们十个搅屎棍混日子。只不过不会把咱们调往军事一线,更不可能委以重任罢了。”胖子喃喃道。
“我日......”王自成破口开骂。
“简单的说,咱们就等同尚武堂的空气,没人疼没人爱,仅仅只是不存在。”瘦子半吟半唱疯狂补刀,王自成顿时萎靡下来:“这你娘......”
“王兄,看开点。”一个被点着名字的同僚战友收拾包袱路过,递给了王自成一个哀叹的眼神,除了楚敦煌,大家像是排练好了似的无奈摊摊手。王自CD看傻了,晕乎乎的问道:“这什么情况,我怎么觉得你们都是一伙的?”
“正解。”胖子拍了拍身边的瘦子,笑道:“哥几个都是今年春闱的登科进士,崇文院新出炉的编修,享下大夫俸,来尚武堂体验生活。”
王自成右手开始盖眼睛,欲哭无泪的扭头望向楚敦煌:“兄弟,你别告诉我你也是崇文院的编修,我看到你拿着一把剑呢?不会是文剑吧?”
“我......”楚敦煌一愣,赶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是。”
“呼!”王自成长舒一口气,扒着楚敦煌肩膀道:“兄弟,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天神的伙伴,哥哥我爱死你了。”
“推荐生!”一声清喝,响彻半个山门。
十个推荐生吓了一条,那个已经被点了名要往里走的推荐生当时就住了脚,懵懵然而不知所以然。
山门之上一个教习从袖中取出长长的教鞭,远远的指向动作不雅不佳的王自成和楚敦煌,冷冷道:“队伍何时解散的?”
王自成尴尬的把手拿下来,瓮声瓮气道:“没散呢。”
“你也知道没散?”教习眯起眼,看着几个高低不齐,胖瘦不一,站的还歪七扭八的推荐生,心中无名火起,叫道:“既然知道队伍未散,何以目无纪律勾肩搭背。”
楚敦煌低头恭敬道:“先生,学生知错了。”
“先生?”另一个教习颇有兴趣的看了楚敦煌一眼,笑道:“以为这是在崇文院吗?尚武堂何曾让你们称呼过先生,这里所有的教习,都享师将俸禄,配中大夫衔,学子相见,应敬呼‘教官’!而不是软绵绵喊一声先生。”
“不知者不罪,请教官见谅。”王自成赶忙改口。
“倒是一唱一和,仗义的很。”教习呵了一声,道:“不知者不罪在尚武堂从来就没有道理,在军伍之中,无知是最大的罪过,难道害死了你的袍泽后也能以不知者不罪开脱?”
王自成翻了个白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这儿的教官怎么那么喜欢上纲上线?”
楚敦煌又想笑,但却强自忍住了,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认同此观点。
“你们两个。”教习挥舞着教鞭,声音平静而有力,甚至带着点戏谑:“既然如此义气,那就恢复刚才的姿势,抱到天黑。”
“啥玩意儿?”王自成一脸懵,惊道:“这才早晨,刚才庆裕王爷才说了上午好!”
在旁与赵卓闲聊的庆裕王爷一愣,扭头望过去,他扫了一眼王自成,笑道:“哎哎哎,那学生,本王可未曾说过上午好,这是赵总教说的。”
“啊对。”王自成咳了两声,“赵总教说的,可你这不声不响的就让抱到天黑,这也忒......狠了吧。”
赵卓瞥了他一眼,继续和庆裕王爷聊了起来,而且看来双方找到了共同话题,聊的不亦乐乎。
那挥着教鞭的教习笑了,淡淡道:“戌时。”
王自成叫道:“咋二话不说又加时间了呢?”
“亥时。”
“我我我.......”
“子时!”
“停!”王自成和楚敦煌同时挥舞双手,躬身行礼道:“我们认罚。”
教习收起教鞭,淡淡道:“推荐生不遵纪律,不服管教,全体扣秋装一套,罚抄戒训五十遍。此二生不到子时,不得入山门,其余人可入山门,但今日无饭。”
胖子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
学子渐渐入山门,人影寥落,赵卓与一众教习恭送庆裕王爷下山,金吾卫和铁寒郎缓缓撤下山去,于官道之上扬尘无数,浩浩荡荡进入洛城。
楚敦煌和王自成臊眉耷眼的勾肩搭背,看着宏伟巍峨的山门,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