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靖野,镇国护民。
尚武堂高大的楼牌上,左右玄武石镂刻着这八个大字,而中间的横匾上,则是天子亲笔所提的四个气吞风云的鎏金大字:
尚武精忠!
所有的字眼在阳光中都显得熠熠生辉,山门前用大理石铺就了一片广场,这一届的所有学子就站在广场和熠熠生辉中,抬头仰望着庄严肃穆的山门,以及山门下负手而立的教习们。
一声鼓,突兀似天外惊雷。
那些围在孩子身边喋喋不休的家长亲友们开始退去,不是单单的退出广场,而是退出整个山门,消失于所有教习的目光中。这点无人敢违背,因为只要是鼓音落尽,还有人存在与教习的视线里,那此家孩子,便要记大惩一次,面壁一月。
二声鼓,震耳欲聋。
刚刚安静下来的学子们开始列队,列队的速度很快,因为他们口中报的都是自己应试的分数,高分者站前低分者排后,井井有条无人喧哗。至于免试生,毫无疑问,直接站到最后一排!
三声鼓,辽远直冲整个山谷。
已经列队完毕的学子不管什么衣着,什么打扮,都开始不约而同的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褶皱的衣角纷纷被捋平,松乱的头发纷纷被重新束起,就连背在背后的包袱,都打理的清清爽爽。
三鼓罢,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原先嘈杂如同路洛城夜摊的广场变得鸦雀无声,而且除了学子教习之外,再无闲杂人等。放眼洛城,能够做到如此迅捷清场且令行禁止的,除了禁卫军,就只能是尚武堂了。站在山门前石阶上的六位教习相视一笑,对这届学子的素质表示了满意,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有了冰消雪融之势。
学子们站的笔挺,头上戍边靖野、镇国护民八个大字和六个教习,让人噤若寒蝉。楚敦煌站在队列的最右角,望着通往半山的层层石梯,陷入遐思。
南朝风物,比之冰海帝国,多了些烟火气息。
冰海帝国的教学之所都属官方统办,教授的大多是出自于神殿祭司之手的《光明史》,讲诉雪山光明神的神迹和传说。且教学之所几乎都位于石塔之中,高耸壮丽却严酷冰冷,只有终年环绕的飞雪和祭司们呜咽的吟唱。
尚武堂让他觉得,原来也可以这样。
原来也可以这样,流水淙淙,山鸟鸣鸣。树木扎根于乱石之中郁郁葱葱,落叶和秋日的野菊同时登台,空气中游离着香气和湖水的清新,一片湖泊就在山麓之上,松林紧贴着湖水连绵着铺向远方。官道有烟火人家,一声“归家食饭喽”扬长于古道,余音袅袅到山门,暖的恰似春风过耳。
“咚!”正在他出神的时候,第四声鼓响了起来,然后山下突然有齐刷刷的闷雷滚向尚武堂山门。
学子们忍不住微微侧头,向山下看去。
只有站在第一排的几十名学子,负手握拳,双腿略微分开,目不斜视,好像聋了一样。
旌旗招展,光影浮动,来自天南海北的学子们见识到了极为华丽尊崇的一幕。
从山下,从密林中,陡然出现了一排排着黄金甲,持黄金吾的骑士!他们戴着纯金打造的头盔,穿着金色的盔甲,胯下的马匹也同样披甲,壮观雄健。这些骑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即使是仰面上山,他们的队伍也丝毫不乱,数百的人数却营造出了成千上万的恢弘气象。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九列大力士,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根黄金锤,步履铿锵,整齐划一,精神之高昂,甩了恰少年意气的学子们几条街。
再然后,跟随者大力士的是群极其沉默普通的家伙。
可排在最后的楚敦煌却瞳孔一缩,背过脸去。
那些家伙穿着纯黑色的衣服,衣服素净的厉害,只在腰间袖口绣着一条甩尾的锦鲤。
楚敦煌闭上眼,心里叹出一连串的“冤家路窄”。
那些玄衣的家伙们,簇拥着一架豪奢的黑色的轿子,像是簇拥着一个会移动的房子。而站在山门下的六个教习,也在轿子出现时纷纷走下台阶,恭敬的迎了上去。
轿子在黑衣人和教习的簇拥下直接走到了广场前,只是在上山门的台阶前停了下来,轿门被掀开,走出一个穿着朱玄两色朝服的中年男子。这人看不清脸,但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主,楚敦煌想抬起头一睹尊荣,可碍于那些结了梁子的家伙,只能尽力的低着头,连目视前方都做不到。
中年人和六个教习拱手寒暄,然后一起步行上了山门,走进楼牌当下。站定以后,七人一同转身,面朝着尚武堂方向,双手成掌交叉,左手盖于右手之上,掌心向内,左拇指压住右拇指,直角鞠躬。
“恭请裁决!”
这声恭请裁决仿佛是信号,鼓声一时齐齐响起,一共响了八声,方才停下。楚敦煌顿时听到了队伍中有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却不明所以。
他当然不知道,鼓声是地位象征,依国朝礼,一声士,三声大夫,六声王侯,九声天子。而尚武堂总裁决的鼓声,却是八声!
仅次天子一鼓。
这算什么?即便是异姓王,也没有八鼓之例。可这位尚武堂的总裁决,偏偏就是八鼓,而且所有人都恭敬无比,没有任何人表示出任何异议。
所有的学子,都在心中重新开始划定尚武堂的地位。
半晌,一个影子出现在了山道之中。阳光刺透朝雾,所有人都能看到,从山顶缓缓步行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步子放的很缓,可每走一步,都是如此坚定。
这种犹如天神下凡的肃穆感让学子们激动万分。
传说中的尚武堂总裁决!
然而,在山门下的教习却左顾右盼起来。六个教习身子有些耸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一时莫名的尴尬。
因为下山的人,并不是总裁决,而是尚武堂总教谕,也是军机院首席参议——赵卓。
位列东面首位的教习耐不住性子,既然不是裁决,他立时便直起了身子,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总教,裁决大人呢?”
赵卓闭上眼,叹道:“我哪里知道?”
这一声我哪里知道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纠结,剩余的教习们苦笑出声,相视一眼,眉头尽是无可奈何。几个教习欠身向朱玄朝服的贵人表示歉意,那贵人却轻轻挥手道:“无妨,早就听说裁决大人不拘一格肆意潇洒,今日才领略到,只是缘悭一面,可惜可惜。”
赵卓微微低首,轻声道:“王爷海涵。”
说完这话,众人便即归位,将最中心的位置让给了赵卓。赵卓上前站立,正对着“尚武精忠”那四个大字,四周鼓声再响,却不再是单纯的一鼓紧跟一鼓,而是边陲军乐《黄沙百战》,端的是慷慨激昂动人心魄。
乐罢,赵卓上前一步,负手而立。这是军机院规定的标准站姿,他站的丝毫没有毛病,同在座的所有学子一模一样。这个细节让学子们倍感亲切,纷纷仰脸端详这位尚武堂二把手的尊荣。
“众位学子,上午好!”赵卓开口。
“我姓赵,单名一个卓字,现任军机院首参,也是尚武堂总教。今天是个大日子,是尚武堂癸酉届学子入学之日,按理说,是不该由我训话的。可是咱们的总裁不在,于是就落在了我头上。我不喜欢啰嗦,更不喜欢打官腔,尚武堂也不喜欢,因为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你会打官腔就不砍掉你的脑袋。那么为什么还要在入学之前训一场话呢?”
“因为在跨入这道山门之后,你们面对的,就不再是喜怒哀乐,吃喝拉撒。”
“你们将直面于死亡。”
赵卓静静的吐出每一个字,人们能感受到他的认真,这认真做不得假,于是很多人的脸色就开始变了。
“你们在尚武堂会经过三年学期,三年期满,就会正式由军机院调往各军任职,一线。很多人明白一线是什么意思,那不是接近战争,那就是战争。很多人会说,进尚武堂便等同进了一条升迁之道,所有人都知道尚武堂升官很快,但很少有人知道,尚武堂的死亡率,同样是最高的。”
“尚武堂创办了七十年,七十届,林林总总下来,一共有三万五千名学子,包括你们。这三万五千人,战死了多少人呢?一万七千四百六十二人。单单就这些?不,还有累死的,病死的,遭小人陷害而死的,被刺杀的......数不胜数。当然,尚武堂不是地狱,但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进尚武堂,就等同半只脚迈进了地狱。”
赵卓看着每一个或惊或惧,或狠厉或平淡的脸,笑道:“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这是谁做梦都在想的事。可想进天堂,就必须先进地狱......哦,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总裁决大人的口头禅。可尚武堂没任何一个人觉得不对,在尚武堂里的每一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关乎着日后和敌人对砍的你,是否能活下来,是否能活着享受加官进爵,活着光宗耀祖。”
“所以,当你们踏过山门之后,便是直面死亡。”
赵卓的声音有些冷,但这些冷很好的让学子们从亢奋中回归平静的状态。他满意的扫了一眼场下的学子,尤其满意第一排不动如松,面如平湖的学子们,赵卓嘴角浮现出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看看你们身边的人,金戈铁马,尊崇华丽。知道他们是什么吗?有些学子来自王侯之家,恐怕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没错,他们就是天子亲军,金吾卫。还有禁卫府的铁寒郎。”
金吾卫,铁寒郎。
两个名字犹如一夏一冬,让人一激动,一寒颤。
金吾卫是天子亲军,但不参与战事,只是作为天子仪仗体现皇家威仪。虽说有点绣花枕头的意思,可含金量却很高。举个例子,国朝最为牛气的军队,当属驻防北疆的各个戍边大营,其首脑军帅职衔乃卿大夫,极其尊荣。可是天子仪仗金吾卫的首脑,却非实打实的男爵担任不可。两者职权悬殊,地位悬殊,军帅统兵数万,岂是一个男爵所能比拟;但差距也就差距在了这,爵位可世袭受封,福泽后世,但军帅,却只是一任,绝没有世袭罔替的说法。
至于铁寒郎,那就是个让人如坠冰窟的所在了。
铁寒郎隶属禁卫府,“禁卫”二字顾名思义,是直辖于帝王的亲军,而帝王亲军有二,一是羽林亲军;二,便是这令人胆寒的铁寒郎了。令人胆寒,只因为铁寒郎不从军事,不服政事,不依刑事,乃是帝王的专属私人谍探机构,专事打探、刺杀等隐私机密。铁寒郎故此臭名远扬,但威慑力,却是能让卿大夫都噤若寒蝉。
赵卓无视学子们的惊叹和窃窃私语,而是自顾自道:“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护卫天子代表来此宣恩,尚武堂开创七十年,天子之恩宠,未尝有一日减衰!”赵卓目视前方,忽然叫道:“王世通!”
金吾卫中马上有一人纵马出列,答道:“在!”
赵卓笑道:“王世通,现在是金吾卫中郎将,正儿八经的男爵。王世通,告诉你的师弟们,你是哪一届的?”
“王世通,庚午届天字一班甲科第四名。”
窃窃私语慢慢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天子亲军,向来只由最亲信之人才能任职统帅,其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往往其统帅也都是帝王潜邸旧臣,何以当今敢用一个尚武堂学子守卫宫掖?赵卓很快给出了众人答案。
“当今天子,便曾是你们的师兄。”
好似平地惊雷,一班人等尽皆鸦雀无声,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目光中充满难以置信和莫大的尊崇荣光。
王世通归队入列,而学子们还尚未缓过劲来。
赵卓笑了笑,语气笃定的总结道:“万里江山如画,亿兆子民殷盼,尚武堂望诸君封侯拜相,更希望诸君,能以血长歌,镇国护民!”
众学子情不自禁高呼出声:“以血长歌,镇国护民!”
赵卓摆了摆手,退后一步,为那位朱玄色朝服的贵人让开了道路。这位是天子代表,其地位之尊崇,更不需多言,所有学子自然而然的保持了肃穆,聆听圣训。
可这位贵人却丝毫没有要训话的意思,而是探头在人群中望来望去,半晌不说一句话。
看了许久,他才叹道:“眼睛坏了,不好使了,我问问你们,谁叫徐秀海?筑龙城的徐秀海!”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在!”
贵人向前走两步,仔细看了看他,看完之后马上就笑了,挥手道:“少年郎,你来,你来,你上来。”
众人一愣,心想这是什么套路?
然而贵人接下来的一句话,便让众人集体石化。
“少年郎,天子北巡,过筑龙城时是你一箭射死了尾随的半狼族斥候。天子谢谢你,并让我带个话给你,自今日起,徐秀海晋中士,封金吾校尉,赐金丝剑疆。朕望你登榜甲科,为朕戍边靖野!”
一片下巴垮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