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阵争论,整顿一下队伍继续往省署去请愿。来到省署大门,学生把横标高举,不住声地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经济绝交!”“提倡国货,抵制日货!”要求省长王永江接见,吓得王永江不敢露面,政务厅长出面和学生周旋,对学生提的条件一概不作肯定答复。学生们表示,不答应条件誓死不归,在省署门口静坐。省长不见请愿学生,更激怒了示威的群众。示威队伍越来越大,好多居民、工人都参加进来。当队伍走出大西门,突然拥来一拨学生打扮的人挤在学生当中乱喊乱骂,往警察身上扔石头,把街道两旁的住户玻璃窗子都打碎了。有的家伙还动手抢老百姓的东西,闹得队伍很混乱,不能继续前进了。
这时殷师傅和学生代表边走边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各学校代表把自己学校的学生组织起来,清除混进来的坏蛋,结果揪住几个家伙,学生们逼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那些学生打扮的家伙们说:“我们是中学堂的。”他们用手捂着下巴颏,低头四处乱钻,象搅混水的泥鳅。
学生们看出这些家伙都三十多岁了,黑胡楂子老长。学生们抓住他们的脖领子不放开手,边打边指出他们在撒谎。这些家伙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承认:“我们是当兵的,当官的逼我们来的。”
在队伍里又揪出几个“哑巴”。经过逼问,原来是日本人冒充的学生。
殷师傅组织了识别队,把揪出的这些家伙推到游行队伍跟前,指给大家看。这下子群情激愤,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声浪更高了。
游行队伍快走到国际大街附近时,突然有些学生意外地把队伍带进国际大街,并往英、美等国驻奉天领事馆里冲,而且亮出“打倒英美帝国主义”的横标。这下子又把游行示威变成冲击各国领事馆了。
殷师傅和学生代表一看情况不妙,赶快迎头阻拦,按事前计划,不去国际大街,只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横标。这群人有的在下面起哄:“你们被帝国主义收买了。”“你们是叛徒!”一拥而上,推开他们往国际大街硬闯。
这里日本守备队荷枪实弹堵住去路。左右有张作霖的军队夹攻。各国领事馆也有武装人员巡逻。大马路边上设满了路障。一时闹得杀气腾腾。
突然又有人在游行队伍中打出“打倒军阀!”“打倒张作霖!”的标语,喊出这种口号!有人往大兵身上扔石头,骂他们是军阀腿子——张小狗。这下子激怒了张作霖的军队,大枪安上枪刺子冲过来了。
眼看就要发生流血事件。殷师傅组织工人游行队伍带上去,掩护学生们撤出国际大街。然后再分头迅速地解散。
沈建华穿过几道封锁线找到殷师傅,他喘着粗气说:“殷师傅,学生中有走狗,我亲眼看见豆腐西施老四了!她指挥学生冲领事馆,打军警,骂他们是张小狗。”
殷师傅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豆腐西施老四,她在搞鬼!”
“她不是豆腐,是狐狸精!”
“我不能饶了她!”
“你要把烟草公司的工人队伍带出去,冲出一条路,我组织学生队伍跟上!”
沈建华紧紧地咬着牙齿说:“殷师傅,我要找她拼了!”
“现在你不是找她算帐的时候!你要赶紧和几个老师傅把工人队伍带出去,闯出一条路。”
这工夫有几个大兵扯住几个学生,一个军官大声喊:“把这帮兔崽子通通押回学校去!不走的给我用枪托子狠劲揍!揍散了架子我负责。”
沈建华挤回烟草公司游行队伍跟前,和老工人商量几句,他把横标高高举起来,大声喊着:“走哇,向前冲!我们工人阶级,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先锋!”在棍棒枪托之中,这支游行队伍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援五卅!讨还血债!”的口号前进,把一些混进游行队伍里的败类挤到路边上去了。
这些冒牌的学生、工人一时乱了套,被警察和军队包围住。警棍、枪托雨点似地往下砸,不少人被打倒在地,横标被扯碎了,小纸旗满街都是。
一辆玻璃马车从日本总领事馆跑出来,经过这群乌七糟八的队伍跟前,车门开了,探出穿着绣花袍子的豆腐西施老四的脑袋,对指挥镇压的军官大声喊:“蠢蛋!还不住手!”
那个军官听了一怔,揩着脸上的汗,问个被打伤的。“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我们是雇来的,一天给三块大洋。说是你们不打我们!可是棒子都落在我们身上了。”
当然,也有一大批真学生受伤,被军警武装押着送回了学校。但是这次示威请愿给了奉天反动当局和日本帝国主义一次沉重打击。
奉天反动当局第二天用武装包围了中等以上学校。反动校长和教师对学生进行“讲演”,破坏学生运动。又命令学生家长写保证书,禁止学生参加爱国活动。勒令中等以上学校提前放假,强迫学生回家。但爱国的学生们并没有屈服,南满中学堂贴出放假告示,一连三次都被学生撕下去了,闹得校方无计可施。南满医科大学等校学生向学校提出退学书,发表退学宣言,提出不撤退校外军警坚决退学,迫使反动当局撤走了武装。
学生又走上街头演讲,介绍“五卅”运动情况。“唤起民众”“救救中国”的呼声遍及全奉天城。还有一批学生下乡演讲去了。
这时,“奉天基督教青年会”开办了暑期学校。除了大批进步学生参加学习,还办了工人半工半读学校。殷师傅成了暑期学校和半工半读学校的老师。
沈建华在暑期学校学习一段时间,殷师傅又给他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和策略,充实他的头脑。
虎口余生卧薪尝胆
张作霖穷兵黩武,庞大的军费开支沉重地落在东北人民头上,连年的战争洗劫使东北人民家破人亡。张作霖在东三省增税加捐,大量发行奉票,向人民进行搜刮。
张作霖入关战争前后,向日本“满铁会社”、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借下大批外债。日本帝国主义对东北掠夺更加猖獗,沿南满铁路线的矿山被他们无止境地开采,抚顺煤矿是主要对象。东北人民群众说:“张作霖扒皮,日本鬼子掏心。”
从奉天城往东走百多里路就是瓢儿屯,到那里就看见抚顺城了。
抚顺城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那里的煤乌黑闪亮,谁见谁夸,刨开地皮划根火柴就能点着。抚顺煤田,靠近浑河河谷,沿着浑河向西方延伸,长达二十多公里,面积三十四平方公里。根据在抚顺发掘出土的汉代城址就发现有煤渣和炉灰,断定在两千多年的西汉时就有人用煤作燃料。
老年人讲,在两千多年以前,有个穷人在山里砍柴,看见一只身上中箭的狐狸,钻进一个洞口,他赶忙喊人来挖狐狸洞。一直挖到了天黑,才把洞口上的土挖光,露出了乌亮的石头。正值冬天,天气很冷,他们在洞边上拢起一堆火坐在旁边烤,感到屁股底下冒烟发烫,一看,原来屁股底下的黑石头着了火。他们抱回几块,塞在灶坑里,很容易就燃烧了。从此就有许多穷人来到这里取黑石头当燃料。不久就有人在这里专门开采这种黑石头了。
这里也就发展起来。先是堆起个土城。在明朝初年,明太祖统治中原,为了防御女真族进攻,从关内大批移民,在辽东各要害地点修建了十八座城,其中就有“抚顺城”。
抚顺煤矿的老坑叫老虎台,过去叫老鼓台。传说薛仁贵征东时曾在这个山头上筑台擂鼓,后来传讹了音。日俄战争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了抚顺矿山,设立抚顺采炭所,直属日军大本营。采炭所把挖煤的活包给中国财东开的“大柜”,“大柜”再分矿坑由把头管理。
草头屯的李小木匠李顺兴,就是从奉天城被人卖到“招募华工”的“大柜”手里。他们那一拨一百多卖身工,被绑着用刺刀逼押到抚顺矿工住宅区。
卖身工住的是一排排臭油房子,又窄又矮象耗子洞,不管多长一栋也都从一头开个门。铺是破板子架的,上面铺着烂稻草,睡觉盖破草袋子,脑袋枕砖头。每人铺位不准超过二尺。
矿工区用铁丝网围上四五层,四周有炮楼子,伸出炮楼子的机关枪口,随时都可以突突。不管白天黑夜,门口总有日本守备队和矿警把守。不听话的打死勿论!
矿工们吃的是发霉的苞米面窝窝头,一天三顿,吃不饱也饿不死,早晚在坑上吃,晌午在坑下吃。
李顺兴他们被关进了臭油房,有个把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们这个大柜是张大帅的内亲彭三爷的大少爷。不听话的用鞭子抽,反抗的往脑袋瓜子上钻眼,这就是大柜立下的柜规。从明天起就钻洞子。有事找我,有屁自己放。你们这一百人,除非期满不准出去。小心点,我的皮鞭子爱在皮肉上打滚。”
夜里睡觉,用一根大绳子把每个人的脚绑上一只。有人问了句:“夜里撒尿咋办?”把头过来就给他一鞭子,骂道:“他妈的,你可长的怪全科,会喝还会撒尿。到时请大爷一声,一鞭子撒一泡尿。两个月以后,才能解开这放心绳。”
李顺兴听着咬咬牙,心里想:我要活下去,早晚也要报仇!把头过来“叭”给他一鞭子,骂道:“你他妈的咬什么牙,要逃跑怎么的?”
矿坑,大多是旧坑,坑口象地裂子,底下是窄窄的坑道,用粗细不等的木头桩子七扭八歪地顶着,眼看就要塌架了。每天坑口站着矿警和把头,谁走慢一步,就挨一顿“欢送”鞭子。
矿工说煤洞子是四块石板的棺材,一点不假。李顺兴他们下洞子往里走不远,就是头顶上滴水,脚下淌水,四周喷水的水帘洞,他们只好抱着脑袋往里钻,摔倒下就被水淹没。钻过水帘洞,就是“火焰山”,周围黄色煤块子烤人,“喀吧喀吧”响,炸得直出裂缝,热气堵人嘴,站工夫长了,就会烤成人干。
矿工拖着沉重的身子到了刨煤地点,轮班爬过去,刨几尖嘴镐,然后用大盖子锹铲出几锹煤,累得浑身象抽了筋一样疼,吐口痰都是黑的。每班下来都是满天星星。
李顺兴他们这帮矿工每天由大柜雇来的几个自由矿工领着干活。李顺兴认识了其中一个老矿工叫马入海。有次坑里小塌方,李顺兴的双腿被煤块子砸伤了。
大柜找到把头计谋了一下走了。当天把头叫两个矿工把李顺兴抬下了坑,要把李顺兴活活埋在坑里。马入海老矿工看穿了他们的用心,悄悄地走到昏迷的李顺兴跟前,用水把他喷醒,然后仔细地看了李顺兴长了蛆的伤口,抱住了李顺兴说:“孩子,你快躺下。”边说边用筷子把蛆夹出来。李顺兴已经不能动弹了,他扒开李顺兴的眼睛看着,嘴贴耳朵说:“孩子,你心里有仇有恨,你就挺着活下去。”然后和几个矿工大叔把李顺兴藏起来,每天给李顺兴送吃的。过了一个多月光景,李顺兴伤口才长好了。把头看见了他,吃惊地问他怎么活的?马入海老大爷说:“阎王爷看他没还够你们的债,没有叫他去。”把头问吃啥活的?马入海老大爷说:“他是吃煤块子活的。”把头说:“吃煤块子还能屙出来?”马入海老大爷说:“刚挖出的煤是软的,能屙出来。市上的煤球,就是仿照吃煤的人屙出的粪做的。”他这句辛酸的笑话说得矿工们哈哈笑。
把头把眼一瞪塞到李顺兴手里一把尖嘴镐,大声吼叫着:“那好吧,管你是人是鬼,咱们有缘份,你就顶着继续下坑吧,该着大柜不伤财。”
李顺兴就这样死里逃生,在煤坑里一天天熬下去,使他每根骨头都更硬了,心也越来越坚决了。他惟一的信念:就是要活下去,活下去,向仇人讨还血债。
几年过去了,他终于熬到期满.成了自由工。他回头一看,他们一百多人死得剩下不到三十人。把头知道他会木匠手艺,要留他当坑下架子工。他摇摇头说:“我自由了,就到矿山上逛逛,给死去的弟兄们烧把纸!”他说完转身走进臭油房,坐在他躺了几年的大炕上,那枕过的一块砖,被他的脑袋磨出了一个溜明锃亮的坑。他伸手摸了摸。一个小把头走上前来大声地说:“放下,不准拿大柜的财产!”他放下“枕头”,拿起拴过他们腿的放心绳,从这头捋到那头,他想起一同来的弟兄们,眼泪流出来了。他离开了臭油房,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感到心里敞亮些,又觉堵得慌,不知是啥滋味。现在他吸着新鲜空气觉得很舒服,但是失去了闻惯了的带有瓦斯味的矿坑,心里一阵阵怅惘。他不由得回头望望那烟气瘴瘴的老虎台矿坑。
走下山坡,路两旁刚刚钻出地皮的小草,叶上长着黄尖,破胶鞋下的石头子儿硌得脚趾头麻酥酥的,感到新鲜而又舒服。迎面走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感到这个孩子和女人是记丑他娘俩。他张大嘴巴想喊,突然清醒过来,这不是自己的亲人。记丑他娘,你在哪儿啊?他眼睛湿润了。他停下脚步呆愣一小会儿,转身往南山走去。
南山是个说不出形状的山头,山头是凹的,里面是一排排埋人的坑。这里很荒凉,死沉沉的,有几只野狗在里边乱蹿。黑老鸹恣意横飞,有人走近就不耐烦地叫上一声。这里是它们的世界。
李顺兴往山坳里跑几步又停下,一根根白骨支出土外。他嘴里叨咕着:“矿工兄弟们,我活着走出了臭油房,可你们……”他忽然看见一个比较深的坑里蹲着一个活人,两手抱住脑袋。他走了过去,看清楚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他问道:“喂,你在坑里干啥?”
小青年抬起头来,眨着眼睛看着李顺兴,脸上挂着泪水说:“老孙叔埋在这……”
“老孙叔是你啥人?”
“在坑下他救过我,后来被煤块子砸死了。”
“你下了几年坑?”
“下了六年。”
“你多大岁数?”
“十八。”
“你把手伸出来!”李顺兴有点不相信地说。
那个小青年顺从地把手伸出来,那手掌上有一条条黑线,纹绺象描上去似的,李顺兴叹口气说:“你还真下了不少年矿坑。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啥人?”他把小青年拉出土坑。
小青年站在坑边上,两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地说:“没有家。”哭了一会儿,他抬起脑袋看着手上的泪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顺兴温和地问道:“过去常哭吗?”
小青年摇摇头说:“刚来哭过,后来偷着哭,再后来一点也不哭了。”
“你叫啥名?”
“我叫牟年荣。大伙叫我小猫。”
“牟年荣。”李顺兴拉住他的手说,“今后咱们两个在一块对付吧,怎么样?”
“你收留我先住几天,我找个端饭碗的地方再挪窝。大哥,你贵姓?”
“牟老弟,我叫李顺兴。刚成自由人。”
“跟我一样。”
李顺兴把手一摆说:“咱们到千金街去找老矿工马入海。我跟你一样,没有家!”
两个人一栽一晃地离开这山坡。太阳落到西天边去了,那发红的余辉被矿山冒起的黑烟,顶得一会儿比一会儿发深,渐渐地消逝了。黑老鸹加紧刨地,想在黑夜到来之前找几口闭嘴食。野狗也用前爪扒坟,想扒出芦席卷里的尸体。
李顺兴和牟年荣刚走出来,从通往奉天城的大道上跑来一辆漂亮的玻璃马车,那匹高头大马扬着鬃毛跑得很神气。李顺兴扯着牟年荣往道边上躲,瞪大两只愤怒的眼睛,看着这个象怪物似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豆腐西施老大彭汉花,男人就是刚刚从日本考察回来的“大柜”。彭汉花手里拿着粉绸子手帕,不时捂在抹得艳红的嘴上,尖着嗓子问着男人说:“从东头数第三排房第五幢那个绿顶的是我们家的新房子吧?”
“是呀,这幢楼里边装璜得又洋气又牛气。这地方冬暖夏凉,风景也不孬。”男的咂着舌尖儿炫耀着。
车外铜铃响了几声,玻璃车往路旁边一栽歪,赶车的骂着:“你们眼瞎了,还是聋了,看不见车,听不见铃。吓惊我的马,磕碰着彭大姑奶奶,枪崩了你们的脑壳,穷黑爪子!”
李顺兴扯着牟年荣躲闪开,听赶车的讲彭大姑奶奶,又横着肩膀想去阻挡,被牟年荣用身子挡住了。玻璃车飞快地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