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很意外。我不假思索:“可以,但是要在他去德国之后。”
慕伯伯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利索,怔了一怔才说:“你真的决定了?”
“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那好吧。”他皱眉想了想,“你和我签一个协议,我就和系里说一声,冷静同学只要补考就可以了。”
“一言为定。”
他在纸上唰唰写起来,然后将纸递给我,我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纸上的内容,我甚至没有细看,只依稀看清了是让我放弃慕南乔,不得反悔之类的。整个过程中,心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
“希望我们都遵守诺言。”他笑得很得意。
从系办公楼出来的时候,寒风刺骨,吹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天地间就裹上了一层银装。
我知道,我和慕南乔之间,再也不是那么干净纯洁了。
后来,我在学校东北角的湖边找到了冷静。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已经冻得嘴唇乌紫,瑟瑟发抖。
甚至,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层薄雪。
“他没再打来电话。”冷静没有回头,用嘶哑的声音说,“即便我面临着退学,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我在她身边蹲下来,哈出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系里要你退学?”
“中间我开了手机,有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发了短信。”
我茅塞顿开。
从巡考冲进教室的那一刻起,整个计划就已经不受冷静所控制了。慕伯伯逮到了这个好机会,自然会想方设法地让我向他妥协。而给冷静发短信,就是想要添火浇油。
“冷静,回去吧,你不用退学,只要补考就可以了。”
她木然地扭头看我:“只要补考?”
我点头。
“你有没有为我做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真的没有,系里不可能那么不近人情的。”
她终于相信了,将冻得冰凉的手放进我的手心,淡淡地说:“鸽子,谢谢你。我们回宿舍吧,冷。”
这样的冷静,退去了所有的张牙舞爪,安静柔弱得如同一只小兽。只是那雾凇般遗世独立的气质还在,她依然孤傲,不容旁人亲近。
回宿舍的路上,慕南乔给我发了短信,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第一次庆幸,他和我不在同一所大学。
“拿最低奖学金当然没问题啦。”我给他回复。
慕南乔:“那就轻松一下,下午来B大吧,夏暮雪说要来。”
我拿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关于夏暮雪,我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和慕南乔在食堂里言笑晏晏的样子。几笼水晶汤包,一碟美人椒,她在朦胧雾气后面笑得妩媚。
安抚好冷静,我从宿舍匆匆忙忙地赶往B大。
和B大校门口隔着一条街时,我看到一辆公交“咔嚓”一声停了。夏暮雪随着人群走下车,拎着一只小皮箱奔向等候在门口的慕南乔。
脚步就在那一刻,不愿意挪动了。
她兴冲冲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围巾,不由分说地裹上慕南乔的脖子,之后在他身旁绕了一圈,然后再打上一个结。那模样滑稽又可爱,容不得拒绝。
心里纯粹爱着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吧。
人行道对面的绿灯终于亮了起来。我随着人群走向他们,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我。
我迈着女战士的步伐向他们走去。夏暮雪却亲亲热热地黏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小歌,我也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然后她在我耳边小声地问:“不欢迎我?”说话时,她变脸功夫出神入化,完全换掉了刚才的热忱笑容。
“欢迎……”我也小声地说,“才怪呢。”
夏暮雪没在意,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送给你,小歌。”
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直接问:“都快放假了,还下雪,你还不回家?”
“学校考试早,我就来找你们了。”她装作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我们一起回家吧,三个人在车上多热闹啊。”
慕南乔面上露出一丝无奈。
“小歌,你不打开盒子看看我给你什么礼物吗?”她笑得灿烂,几乎要融化落雪。
我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放了一沓明信片,上面印刷的风景都很有欧洲特色。我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震惊地问:“这是?”
“柏林、慕尼黑、汉堡……这张是阿尔卑斯山,不过不是最近去的。”夏暮雪惋惜地说。
我继续问:“你去了德国?”
夏暮雪睁着一双大眼睛,使劲点头:“是啊,小歌,这些风景都是我亲自拍摄的,然后在淘宝上印刷成明信片!你是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已经和家人商量好,打算毕业后去德国留学了。虽然学习德语很辛苦,可是我相信我一定能过关的。对了,慕南乔也要去德国留学吧?我这次来,就是向你请教的。”
我看着慕南乔,心生绝望。夏暮雪的到来,将我和他之间的伪装又一次撕裂开来。那就是我和他即将分别。
有一部电影叫作《恋爱地图》,其中一个情节让我印象很深刻:陷入暗恋的女孩子,一次次地骑着自行车撞向墙壁。这样做是没有意义,但是男孩子那样做了,女孩子也跟着做。
她想做他做过的事,去他去的地方,看他看到的风景。蛛丝马迹,总能顺藤摸瓜,窥探出他的心境。
而夏暮雪也即将去慕南乔要去的地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将目光投向别处,一言不发。而夏暮雪还在叽叽喳喳地说:“慕南乔,我们等下吃完饭,就去哪里补习德语呢?”
“你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慕南乔突然开口。
“呃,你愿意吗?”夏暮雪估计大脑短路了。
“不愿意。”
“……”
这三个字太不留情面。
更不留情面的是,慕南乔将围巾解下来塞给她,然后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一时站立不稳,手里的明信片撒了一地。
我回头,看到夏暮雪捧着围巾,呆呆地站在原地。
走进咖啡馆里,他才放开我的手,点了两杯蓝山咖啡。坐在落地窗旁边,我问:“慕南乔,就这么留下夏暮雪走啦?”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坐车回去。”
“可是……”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啊。
他面无表情:“你不宣布主权,那就换我来宣布。”
“你知道她的心意?”
“我又不是木头人。”
原来他对待感情的态度,真是斩钉截铁,不拖泥带水。我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的猫科男生,低沉的心情终于好转,生出想要逗逗他的想法。
“那,要怎么宣布主权呢?”
他两手撑在桌子上,上身倾过来,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这样,宣布。”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终于觉得,慕南乔的眼睛是最靠近星光的地方,他的怀抱也是最温暖的。所以当下我便脱口问:“慕南乔,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慕南乔呆了一呆,复而笑着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情。”
“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呢?”
“那我也不离开你。”
我安心了,和慕伯伯那些不愉快的对话暂时被我抛猪脑后。
从咖啡馆里回到学校,夏暮雪已经不在了。和慕南乔告别之后,我回了宿舍。但是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在学校的女生宿舍楼下遇到了她。
她坐在那个小皮箱上,裹着原本送给慕南乔的围巾,耸着肩缩成一团。头顶上只有一块玻璃屋檐可以挡雪,她连大厅都不肯进。
“你一直在这里?”我惊愕。
夏暮雪僵硬地点点头:“一直等你回来呢。你的宿舍好难找,我问了好几栋。”
我下意识地回过身看了看:“那个,慕南乔没有送我回来。”
“我知道。”
对话陷入沉默,为了打破僵局,我心一横:“要去我宿舍里喝杯热茶吗?”
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不怕我趁机下毒?”
“不怕。”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拖着箱子跟我来到了大厅里。我以为夏暮雪真的要去宿舍里喝茶,可是她只是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停下了。
“我等你,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表示已经猜到了。
夏暮雪低头,睫毛上沾了几滴泪珠:“你也看到了,他真的对我好差。”
“是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一次面对情敌向自己诉说悲凉心语,我还真的没什么经验。
“可是,我还是有机会的。你懂不懂,江歌燕?”她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不懂。”
她像女王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尽管他对你好,对我差,但是我一样有机会得到他!你没想到吧,就是因为他对你好,你才更加危险!”
“为什么?”
“因为他是完美主义者,容不下任何差错。他对你越好,当他发现你做了什么错事,他就会越愤怒,因为他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夏暮雪慢悠悠地说,“而你,绝对无法做到完美。”
我心头一震。
“而他对我这么差,反而是我的优势,他好歹对我心存愧疚,说不定现在已经生出怜悯了。”
“你疯了吧?”
“我是疯了,不过我看人从不会错。”夏暮雪诡秘一笑,施施然提起箱子上的拉杆,“再见,老同学。”
她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出大厅,推开玻璃门的一刹那,风夹着雪花张牙舞爪地扑进来,乱舞飞扬。
我直直地站着,心头冰凉。
尽管不让自己去想,但是冬夜的灯下,慕南乔精致的眉眼还是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想起慕南乔从小到大都这么优秀,想起他因为一件小事就自责好几天,越来越觉得夏暮雪说对了。
他是完美主义者,不容许任何差错和偏离,如果知道我和慕伯伯达成了那样的一份协议,是不会原谅我的吧。
悲伤如潮水般涌过来,化为一根刺,如鲠在喉。
从那天以后,我会经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时候是梦到了自己光脚行走在一片冰天雪地,浑身的骨骼冻得生疼,有时候是梦到了慕南乔对我说,我们分开吧,小歌。
最后我在梦里哭到肝肠寸断,在黑暗中醒来,看着晨光从窗帘一角一点点地亮起来。
邻床传来冷静的咳嗽声,从专业考那天,她就冻病了,拖着病体参加了剩下几场考试。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心里蛮不是滋味。
“鸽子,鸽子。”冷静的床上发出了动静。我下了床,拨开她的床帘,看到冷静虚弱的脸。
我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冷静,你脸色很不好。”
她上下牙关打架:“我感觉很不好,你送我去医院。”
双双和陆岳薇也被惊醒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冷静穿好衣服,然后又打车将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做了诊断之后,判定是发烧,便让冷静坐在输液大厅里吊水。我取出从宿舍里带的毯子给她披上,安慰说:“冷静,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是啊,我回去把复习习题给你带来。”陆岳薇说。
双双也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冷静只是垂着头,病恹恹的,细瘦的手腕上青筋隐现。终于,她慢慢地说:“你们相信我,我就那一门课带了小抄。”
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记起陈贺曾经说过,冷静是一个骄傲的人。我总以为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骄傲,现在才明白,是我一直不懂。
她的骄傲,是不怨不悔的骄傲。
药水一滴滴地输入冷静的身体,她的面色也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陆岳薇和双双都回了学校,所以只剩下我陪着冷静。
因为无聊,我玩了会儿手机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冷静在打电话。
我抬眼一看,发现不知何时,两瓶药水早已挂完。
冷静挂了电话,用一种认真的目光看着我:“鸽子,你陪我做件事。”
她从来没这么郑重过,我吓了一跳:“什么事?”
“陈贺要走了,我要去机场送他。”
“现在?”
“现在。”
也许被冷静眼中的那股狂热所驱动,我很干脆地回答:“好!”然后裹上大衣就下楼去拦出租车了。我知道,对冷静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陈贺了。
而且一个多月后,我也会去送慕南乔。那也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提前演练一下离别,有什么不可呢?
楼下车流拥堵,我很久都没有拦到出租车。冷静站在我身后,尽管裹着毯子,脸色还是苍白如纸。
正在暗自焦急,一辆蓝色的兰博基尼停在我面前,车窗被摇下:“江歌燕?”
我微愕:“顾念。”
他看了看我们,一摆头:“上车吧。”
上了车,感受到车内温暖的气息,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才重新流动起来。
一看到顾念,我就想起唐宁。也不知道一个月过去,唐宁的亲戚因为盗窃罪被拘留,现在怎么样了。不过看到他心情不错,我也就没敢多问。
从后视镜看到我搓手,顾念问:“你们要去哪里?我送吧。”
“你忙吗?”
他嘿嘿地笑起来:“不忙,也就是去医院参加个股东会而已。”
我这才想起顾念家对医院投资很大,便不好意思地说:“那你把我们放在可以打到出租车的地方就好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不忙吗?股东会算什么,飞掉就飞掉好了。”顾念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点邪气,“再说,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哎!总要做出点姿态吧?”
一直沉默的冷静突然说:“停车,我要下去。”
“别啊,我开玩笑的。”顾念收敛了些,一本正经地说,“天气这么冷,你们万一冻病了,我可是罪孽深重。”
“我给你说,顾学长,鸽子已经有男朋友了,请你别再骚扰她。”冷静恨不得送我一座贞洁牌坊,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在说“绝对不能让他有机可乘”。
顾念忙告饶:“听到了听到了,如果不是开车,我现在就要双手投降给你们看了。求两位姑奶奶不要下车,好不好?”
冷静这才和缓了神情。
从医院到机场的路程并不近,加上中间有堵车,比平时足足耽误了半个钟头。面对静止不动的车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冷静的脸也越来越苍白。
我握住她的手,默默地鼓励她。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我七手八脚地把手机从包里找出来,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慕南乔在那边问:“你在哪里?”
与此同时,堵塞不通的交通状况终于让众司机暴躁起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响起。
我堵住耳朵,无奈地说:“在外面。”
“你跟谁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将顾念的存在抹去:“冷静生病了,我带她来医院了,这边堵车厉害,所以……”
“哦,明白了。”他没再说什么,就收了线。
挂掉电话,我呆望着手机屏幕好一阵子。慕南乔这通电话委实奇怪,掐头去尾,简直就像查岗。
终于到了机场,冷静下了车就往候机厅里冲,我也跟着下了车。顾念在车里喊住我:“毯子忘了。”
我一拍脑壳,返身开了车门将毯子抱在怀里。顾念叹气说:“何止忘了毯子,你们连谢谢都忘了说。”
“谢谢。”
他将手放在耳旁,做了一个手机的姿势:“我先去停车,等下出来等你。”
“不用了。”
“必须要。”他不容推辞地说,“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哎,总要有点态度。”
我十分无语地推门下车,然后看他的兰博基尼向停车场方向开去。魅蓝色的车影,潇洒地消失在转弯处。
冷静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但幸好我之前询问过她,知道陈贺要去的国家是法国。进入大厅,询问了相关的工作人员,我才找到了今天飞往巴黎的安检口。
他们已经在拥抱。
安检口已经排起了队,但是冷静毫不避讳别人的目光,将头和脸深深地埋入陈贺的怀中。我抱着毯子远远地看,依然没有从陈贺的脸上发现任何动情,有的也只是无奈。
但他的目光终于多了一些温柔。
莫名地,我就记起了冷静兴奋地给我看她受伤的手指。漂亮的女子,眼中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原来她从来不惧伤痛,只要是为了心爱的人,也会甘之如饴。
终于,安检口处空无一人。
我走上前,将毯子披在冷静的肩膀上:“冷静,该回去了。”
她慢慢地离开他,回头看我,眼眶通红。
“江同学,你也来了。”陈贺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我也以笑容回应:“是啊……老师,再见。”
“也许这一面之后,再也不会见了呢。”他仰头,发出轻轻的叹息。
冷静就在这时突然局促起来,慌乱地在棉衣口袋里翻找。一边找,口里还喃喃地说:“糟糕,我买的礼物呢?”
希望对方能够睹物思人的心理。
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是小小的巫师,能够将一点思念注入到物品中去。一只钱包也好,一张照片也罢,反正只要被自己在手心里宝贝过,就算是有了灵生了意,被当作礼物送给心爱的人,再好不过。
自己无法陪在他身边,就用被思念浸染过的物品来代替自己,陪他漂洋过海。
“不用了。”
冷静执拗地说:“不行,我一定要送你礼物。”
陈贺突然微微一笑,从她口袋里掏出半露的烟盒:“要送,就送我这个好了。”冷静想要去夺,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烟盒塞进了口袋。
留下的,只有一个挥手道别的身影。
我抱住冷静,看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