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掩说:“大人,你且看仔细了吧。”
我松了口气,刚转过头,就觉得耳旁风响,下一刻,已经被扑倒在地。
然后一直冰凉的手掐着我脖子,耳边是沙哑的声音:“狗官,你还敢来!”
这双手虽冷,却是没有力气的。准确来说,根本也不算是手。
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是个女子,只是手骨尽裂,露出森然的白骨。那女子是合身扑在我身上的,一股腐臭的味道直直扑面而来。
秦无咎早已愣在一旁。
我叹了口气,秦裕下手也太狠了吧,就算真是杀人嫌疑人,也不用动此大刑吧。
缓缓伸出手,将女子的手从脖子上拉下来,又略略推了推他的身体,直起身坐在她身边。
那女子本来没有什么力气,刚才那一扑已经耗尽了,此刻我一推,她便滚落在地上,粗粗喘着气。
我定了定神,才抬眼仔细打量。不想细看之下,更是大惊——那女子匍匐在地上,但是离得这么近,我能轻易地看出,她的腿受伤慎重,应是已经溃烂,囚服的下摆有浓黑色的汁水。
膝盖以上的囚服都紧紧贴在身上。
我比了比眼睛,也难怪秦无咎这么半晌没有动静——当真是作孽。
我朝站在门口的捕快招招手:“张大哥,麻烦你去烧些热水送过来。庄大哥,请你去找岳大娘,准备套干净的衣服送来。”
然后我站起身,拍了拍显然在状况外的秦无咎:“秦大夫,傻了么?”
秦无咎眼睫闪了闪,突然一甩袖,转身就向外走。
我冷冷哼了一声:“这就走了?”
秦无咎如受重击,顿下脚步,道:“对不起,我——”
“你不是不怎么救她,只是如今心绪不好,是不是?”我冷冷接道,“秦无咎,你该知道,医者父母心,怎可见死不救。”
秦无咎豁然回头,冷冷瞪着我:“你为什么不问问她,是不是要我救?”
“秦无咎,”我皱起眉头,“现在不是她要不要你救,是你救不救的问题。这个人虽然是死囚,但是没有上刑场之前,我决不允许她死在云州的大牢里!”
秦无咎白着一张脸,慢慢后退,摇头:“我不救她,我不救她。”
“秦无咎!”我拔高了声调,“你真当这云州没人了么?父债子偿,你爹做的孽,难道你不该还么?”
“呵呵,”沙哑的笑声炸雷般在牢中响起,一直匍匐在地安静的女子,这时候抬了眼,一脸怨毒地看着秦无咎,“原来是那狗官的崽子么,倒是人模狗样。”
秦无咎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子慢慢爬了过来,向他伸出白骨嶙峋的双手:“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个人?”
说着她咯咯笑起来:“原来还是个人啊。我还道是个畜生呢。”
我冷冷看着,这女子受辱多时,此刻满心怨愤,而秦无咎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药王门下,虽然见过了人间惨状,但是如此的怨愤,应是不曾见过的吧。
所以才这般的无措。
“花容,”我淡淡叫她的名字。
“花容?”那女子一愣,怔怔抬起眼看我,“谁是花容?”
“你就是花容,半年前,你因涉嫌谋杀杜慎行被县衙抓捕。”
“哦。原来我就是花容。”那女子恍然大悟,转了转眼眸看我,“那么你又是谁?”
“我是云州新上任的知县。我姓卫。”
“又是一个狗官。”花容冷冷笑着,只是眉眼间仍有些浅淡的风情,“打算何时杀我?”
我叹了口气:“花容,杜慎行遇害那日的时间地点都存在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供词基本上没有什么用。”
顿了一顿,我看着花容有些灰白的头发,很难想象她半年前还是云州最为有名的倾城名花,遥想当日,有多少青衫子弟,为了博她一笑,而日散三千金。
如今却成了如此惨淡的光景,换了谁都会有怨恨的吧。
“所以,”我慢慢蹲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花容,要活下去,才能撑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花容沉默半晌,才静静道:“会有那么一天么?”她突然大笑起来,“卫大人,你想诓我是不是?自古官官相护才是正理,哪里会管我一个青楼妓子的死活。”
她的脸有一瞬间的沉静:“只有他,只有他才不嫌弃我,是真心待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柔情,我知道那是真心。
她的脸上慢慢滑下泪来:“他都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还不如死了。”
“你不能死。”清泠如水的声音缓缓响起,秦无咎淡淡道,“你死了,他也不会安心。”
“小崽子,你是想赎罪么?”
“不是,”秦无咎这会儿终于缓过来了,淡淡道,“我现在虽然没有救过很多人,但是我这一生,还有很长,总还会救更多的人,自有我的善缘,何须赎罪?”
他看着地上匍匐的残败女子:“我救你,是因为我是医者。但是我所能救的也只是病,不是心。”
花容抬起眼,有些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我不要你救,我要你看着,你爹做的孽,造就了什么后果。”
秦无咎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其实我知道的。”
花容不可置否地扬眉。
“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不是好官。”秦无咎慢慢道,“但是他终究是我的父亲,我不能说他什么。只是花容姑娘,你死了,不过是让杜慎行枉死,还搭上你自己的命而已。”
“你因为此生无望,所以不愿接受治疗,你只是想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花容冷笑,并不言语。
秦无咎背着手,在牢中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我跟师父一起的时候,见过很多重病的人,他们也许病的很痛苦,也许很绝望,但是从来不放弃,就算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却还是不肯放任病体,轻易去死。因为,他们还有师父都很相信,活着到底是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