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镇的街道走过。雨水使一层泥泞依附在水泥地面上。鞋底有些湿了。在那个转弯处,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延伸。偶尔想起童年时穿解放鞋的时光,时间曾经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譬如我的少年,曾经目睹过那些匆忙的人群,抬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大黄鱼、乌贼、梭子蟹、剥皮鱼上上下下。海风吹过少年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值得留念的时光,在不经意时,已淡然无存。父亲说过,小镇的水产院子,明晃晃的电灯亮着,女人们剔出了鱼骨,用胳膊粗的木臼抽打着掺上淀粉的鱼泥,一大木桶一大木桶的鱼片,刚从滚烫的大锅里捞起,调上盐巴、味精、香醋、葱花等,男人、女人们端着碗,就着喧闹,大口吃着。谁拉着谁的袖子,悄悄说着今年的海路。而远处,“大围毡”渔船在月色下,在海浪的拥抚下,轻轻荡漾着。
衰败地多快,恍然就几年的时间,八十年代过去了,九十年代来了,那些腰里揣着几个钱的在码头、巷子酒铺里喧闹着醉酒的男人,好象相约着忽然退出人们的视野。小镇民间流传的“海蜇皮、虾米、带柳”镇上穷人“三宝”一夜之间登堂入室,从饥荒年头的度荒食物一下子成为现时人们桌上的美味海鲜品;那种外表酷似石斑鱼,但多刺、肉也欠滑嫩的俗名叫“红头狮”的海鱼,身价倍增,黄瓜鱼、石斑鱼、梭子蟹,一般平民再也吃不起了,成为一个流传过的美丽的江湖传说。近海资源衰绝了,渔民们转行的转行,坚守的向深海发展。
那天下午,镇子里下了一场雨,街道两边的店铺放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歌。冬天的海风吹来,甩在脸上,有些粗糙的疼。站在码头,少年时,母亲曾经呼唤着我的乳名。一步一步走上爬满海藻的码头石阶。干净清爽的空气浮荡着镇子的上空。对于一些往事,一段记忆,那些散落在时间里的真诚信念与呼唤,它多么真切地,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悄然过来,而又过去。我记得自己安静地穿行在久远的小镇街道,向熟悉或陌生的人们微笑着。
回忆并不是老年人的特权。闲暇的时候,给自己心灵放个假,想想一直走到现在的人生道路;想想为什么现在我便是这样,难道这些不都是因为人生之初的记忆带给自己的深切影响吗?朴素、黑白的时间,包容人生的大智慧。出发决定终点,信任与信念,那时就已镌刻。在启程的初始,我们反复缠绕于往事给予的感动,其实是由于在本质上我们的心灵更倾向于真诚的表达。我们需要的是以心灵的质朴,重新体会那曾经经过的人生之初。
大多数时,人们的心灵好象一方杂草丛生的园圃,阳光据地缠绕,需要不时地加于清整。我们的心头洋溢着许多对美好事物的渴望,一路行来,万山看遍,层林尽染。这时该做的是,适时调整一下生活姿态,看看我们还需要什么?行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可谓是通达的人生态度,该放下的时候学会放下,该舍弃的时候学会舍弃,当中要分清的是什么是我们所必需的。无论现实中工作、生活多忙,但一定要以赞美的心情对待周围的世界万物。像花圃里勤劳的工人,劳累后,看着一园的繁茂,说:我的心情多美好,赞美那些如莲的时光!
◆赞美如莲时光
时间粗线条得勾勒出我与莲相处的最真时光,那些日子,我开始学会以赞美的心情,与生活对话。
中午,跟她匆匆通了个电话,在黑暗中沉思了片刻,心忽然宁静下来。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上了红袖读书杂谈论坛,打开《宁静的光》的帖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这样的一行话,我没有太多的热量,只给你一点点的光……画面上是一泓小小的烛火,散发着温馨而隽永的光,却因为小小的,而充盈了云岚霞霭的天际。人登时便怔住了,好象积蓄了许多话,想对她说,却说不出来,心头某一处遥远的情结便随着背景舒缓的音乐,深深浅浅得弥漫,飘远飘近。
她在电话中提到了莲,其实她本身是一个莲心慧质的女孩,因为这句话,我想起了周敦颐《爱莲说》中的描写: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仔细玩味着这段话,似乎看见她在一个城市里,如莲一样清丽的样子。
莲于我而言,便如优昙花一般,在佛法中常用于人生或生命的譬喻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在浮华的尘世闪着清冽的光。它多盛产于江南,于我的故乡,福建一带,我却见之颇少。记得中学读书时,读周敦颐《爱莲说》,便滋生对莲无限美好的向往。但当时我没有见到。这个心愿直到几年后,远赴四川求学,才有缘分与之第一次邂逅,而在多年以后遇见如莲般的她同样令我始料不及。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几个好友相约着去学校附近一处茶馆泡茶。因为时间的缘故,那时的一切很多都淡忘了,连相约的人是谁,遇见的人是谁,说了些什么话,都了无痕迹。就如午中一场勉强的梦,醒来回归不知名的深处。然而我却见到了那一池塘的水。其实那已经不是水了,因为当时我们是坐着十多米见方的亭榭上,那方池塘就在我们放眼处。莲亭亭展开,像挽着的手铺满了水面。
周围的茶客真正观莲的其实很少,因此可以这样说,那方池塘与一泓碧水、盛开的莲当时是属于我的。我拥有那一时的莲,它的绚烂仿佛为我开放,而莲呢?却是寂然不语的。在中午陈旧的时光下,它浅藏默化,攀住季节的末梢,把一季的美好开地无比浓烈而生机盎然。它似乎在等待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柔美的花与枝蔓,应着风,合着或远或近,惊起的踵音,而一开一翕。在安静的午后时光里,它们需要一种安静地远观,不要你高声讲些赞美的话,只需沉默不语。默契已然动容。
而我想灵山的佛祖应该是最懂花的人吧。他与迦叶的拈花问答,其实已于无声处洞悉天地间最美的禅机。莲花已是当机之断,禅宗史话,机锋迭现,与莲却是善莫大焉。当时的我是不会领会到这些,正如十多年前,与一行人,气喘吁吁地从峨眉山的雷洞岼步行到金顶,沿途错过的风光,也只有在今天补缺拾遗地捡起。但真正的一些情怀却永远不会回来。
那次观莲至今,已是十多年过去了,对我而言,如今与莲接触最紧密的无非是平时饭桌上的莲藕。那咬在牙齿上的植物果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象是莲的一种秘密被人破解。后来,我在网络上、书本里看到许多关于莲的文章和图片。却丝毫没有想起为它写些什么。在我的心灵深处,它一睡千年。等待的人,还在遥远的旅程中行走。直到今天中午,无意中的一个电话,使我意识到,其实关于莲,它在时间里的摇曳,已是呼之欲出。
午后的阳光,很淡然。几天来,心情的郁闷仿佛随着电话中她关于莲的问答,烟消云散。其实在生命的每一个路口,都有一朵莲在盛开,不是你的,交错而过,属于你的,它安然落在心里,在心岸的池塘,濯清涟而远待。层层绽开。在莲的面前,红尘中许多关于名利的争夺,真的可以舍弃。关键在于,一生里,你需要哪一朵莲?
忽然间想问她,你喜欢莲的什么。其实也无须回答,关于莲,对于玲珑剔透的女孩,正如士人手中的书,答案也自如禅锋的拈花微笑吧。一种默契,如晨光,在你最宁静的时刻悄然来临。然而在我心中,她却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莲,在我走过的每一处,散发着悠远的清香。只需静静一望,幸福弥漫心间。
十多年前的那次最真切的望莲之旅,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想到后来因为一个女孩,重新想起湮没的光阴,那些记忆里的莲从女孩的口中轻轻吐出,像一个秘密,它无可抑制地生长。对于莲,她是如此的熟稔于心,那么对于一生,莲开满了水面。执手相望的人又是谁呢?
时间可以湮没许多往事,但真正的一些东西,其实可以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心中。许多赞美的言语,往往来自灵机一动,默契的感觉比莲的独自绽开还要清晰。我们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世界,随时调整对于周围人或事的态度,是生活给予我们的智慧。灵活处世,随机观心,多一些赞美的心情,我们会发现在这个世间上,一切如人所意。粗线条的生存,细腻得感受生活的美。即使是一朵青莲,在含苞欲放之际,会心一笑已安然别在层层绽开的心田上。
人生天地间的妙味无非在于一呼一吸间。与广袤的时空对峙,求得一种身心上的和谐;在扭结的摇摆中,呼唤一样平衡,我们需要在日常生活里,明确自身的责任与追求。生命简单到呼吸刹那间,这极短的一瞬实已包容许多生活的大道理。而作为人群中的一份子,我们要处理这之间许多关系与矛盾,因此把握处世的平衡关键点,至关重要:笑即呼吸。左脚与右脚支起我们的行走;左脑与右脑实现我们的思考,而微笑着呼吸天地间的凛然正气,诚如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正气,已成为心灵或精神上的最佳表达。要做的,我们必须要做。
◆遥远时空里的呼吸
从《聊斋》里散发出的那古典青涩的呼吸,很多年以后,我还一直惦念着。怀念忽然成为一种象征。
少年时读聊斋,多半是从一本本绘成图画的连环画中获得印象。记得当时年幼无知每读至会心处,多绽颜一笑,然后看着树丛筛下斑驳的日光,静静雕刻心中的美好。想着静止中的《婴宁》、《阿绣》、《聂小倩》这些轻舞灵动的女子,在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时光中,把柔软的心绪演绎成生命中一场场惊喜的邂逅。
婴宁是我少年时代怀揣的最美丽的一个身影。她坐在时空的一隅,在蒲翁笔下潜走默行,灿烂的笑容一直牵扯着多年以后静寂的心绪。而在此刻,种种心念波澜不惊摇曳在这个明媚的冬日早晨里,我忽然想起她,一个似乎一直在笑容里游动着的女子,像隔岸的一朵花,开谢在红尘的过往中。仿佛一条因尘世奔波断裂的心路,突然间又紧紧地弥合了,没有缘由,也许仅仅因为这个盛满花瓣泠露的清晨。
莒之罗店人王子服同舅氏子吴生上元节游玩,巧遇佳人。一篇《婴宁》平铺直叙溯流而来。王生眼中的婴宁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蒲翁笔骨每落墨起笔,多平常含大玄机,思忖处,深浅浓淡,行草隶篆,已有定夺。果然浓墨挥洒处,全文沟壑隐然定显。婴宁回应王生一笑,轻捻细揉文章骨架,暗隐小说美丽基调。所遗之花,经王生拾起,牵串情节,如奔腾血液,环绕躯体骨骸,意境丰盈,血肉饱满。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狡黠一语,惊动天人,隐有少女心可之意,挑起情节的铺展。也唯此婴宁一言,如卵石投入水面,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故事因此如花绽放。爱情在上元村外的早晨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
纵观婴宁全文,此前二段描写已涵盖诸多丰富信息。意像跳跃,情节隐显,线索脉络分明,人物呼之欲出。那么就让我们在蒲翁捻灯一笑的目光中看着爱情在美好中飘游而过,而触摸我们心灵那些无法诉诸世俗的颤动。
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在王生邂逅婴宁求之不得辗转成病的停顿间隙,我掉转笔头,突然想起渔洋老人的这首诗。一部聊斋,甚至人生的境界,也仿佛在此游戏三昧,红尘如梦的偈言中氤氲来去。瓜棚豆架,山村野巷,如婴宁般静好的女子化作云烟,在蒲翁灿烂的笔头开成绝世的浓墨。百二秦关,越甲三千,终于远遁,一个寂静的乡野夜晚,蒲翁终于在郁郁不得志的仕途外,展开生命的另一场华彩。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看婴宁在清晰地笑。蒲翁的笔在虚空中填充着生命暖色的花开。
王生与婴宁的再次邂逅是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的山谷,“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鸣其中”的园圃完成。一女郎由东至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由梅至杏花,不仅交代了时空背景、季节的转化,也突出这场相思的漫长;从初遇笑容可掬到如今见之含笑拈花而入,蒲翁传神之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形神俱到刻画出婴宁丰满的形象与性格。上元节婴宁为终身有所依栖远出踏青,目遇姨表兄,心有所许,故以贼笑骂之,暗送秋波,以妙隐之约引姨兄赴三生石之盟。引来王子服,又故作痴呆,甚至似知非知,似痴非痴,而含笑拈花而入却透露出少女呼之欲出的心事: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这一场小高潮,在王子服面对少女倾诉仰慕之情,渴求以成夫妻夜共枕席达到顶峰。而女俯首思良久,答曰:我不惯与生人睡。惟妙惟肖地凸显婴宁娇憨、天真、狡黠的美好形象,引起人们对那方山水产生如此美妙少女的向往。试问:世间又有哪一个男子能经受住如此纯净却落英缤纷的诱惑。王子服成为爱情的俘虏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一个叫婴宁的女子像一粒精美绝伦的意象掉进我的心湖。我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这一段,想着生命中擦肩而过的惆怅,人生怎一个瓜棚豆架雨如丝的境界来形容啊!
蒲翁的笔力在王子服与婴宁再次邂逅或假痴不癫或情真意切;或步步紧逼或欲推还休,恋人间斗智斗力的描写中,另辟蹊径,厚实、干净利落地交代了婴宁的来历,身为狐仙之女,却遭生母遗弃,为鬼母收留;王子服与鬼母、婴宁之间的亲姻连带关系。同时以婴宁不时在时空中响起的笑容,隐寓着小说一路走下去的风景,笑始终是人生最美丽的感觉,如果世俗允许的话。
“闻户外隐有笑声”,“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女自淹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女又大笑”,“笑声始纵”。然后生次日见女树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扶女下树,阴悛其腕,“女笑之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这一路酣畅淋漓的笑,使婴宁人性中光辉的一面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中纤毫毕现,使纯真的爱情在世人莞尔一笑的意会中,摆脱物质沉重的负担,得到飞扬的升华。如果世俗允许的话,这样的笑声将是人生中最朴素、最直接、最简约武装自性心灵的工具,而傲然面对滚滚的红尘。这样的笑我们希望它永远存在于爱情的星空下,温暖我们日渐麻木的灵魂。
王生出袖中花示婴宁表白爱情相思之苦。婴宁的回答假痴不癫,表兄喜此枯花当唤老奴园中折一巨捆负送之。在婴宁的答复中,我们听到她心灵的呼吸,痴儿,花终有枯落之时,世间真爱却永无凋谢的时候,执著于花不如执著于人。所以婴宁的回答看似不着边际,却蕴涵人生超脱的智慧,她以戏谑之语避开伤感的主题,初次展示她应对人生的乐观智慧之道:心机之沉,之细致,之了然实可见一斑。那一枝枯萎的梅终于在完成一段爱情辗转不得的相思后,结束它的使命而尘埃落定。婴宁出山与王生鸾凤谐好的试剑之招终于发出,几百年后的我抚摸虚空清脆的笑声,仿佛看到一枝凋落的梅,静止地飘落在心剑一闪的微光中,我深深得呼吸。婴宁几经周折终于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