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生无外乎此三层境界,虽世事已了,卧听阶前雨滴,但仍有“欲说还休”的生命苍凉。这颗心如何能够静如止水,究竟是人生的大超脱。当外境舟行岸移、云驰月动时,我们已在世间摸爬滚打多少来回,终无法摆脱红尘的困扰,但一番寒彻骨的人生历练,却使我们一天天坚韧。我心安处即故乡,人生能做到处之从容、安之所素,需要多大的处世智慧与生命的磨炼呀!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入无人的境界,反复吟唱,一切在心,一切无缘于心,所能拥有的,只是自己的影子和它永不放弃的固执的追随。其它的,看到了,也离去了……生命如斯。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雪窦禅师这一则禅偈,我想大概也适合这秋天的意境与斯时我的心境吧。随着白露节气的日历撕下,秋风渐起,秋天也一步步地走近了。
我一直坐在这里,在安静的角落,安静地聆听秋风掠过树梢,倾诉着季节的眷念。远处的空地,孩子们仰起头,看着空荡荡的电线杆上方,空荡荡的天空。无数的小鸟曾经栖息在这里,把一个过去的夏天演绎得繁华浓烈。而今他们都不见了。仅仅一个转身,秋水就已经漫上他们曾经站立的空地。只有一个老人,慢慢地从我眼前走过。风掠起他斑白的头发,很多后,我也会这样,在往事里坐成一棵树。一棵垂向秋水的树。孩子们也会这样看着我。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本无此心,何需求证?苍茫的大河,泠雾弥漫,弹铗而歌者,与一叶扁舟,逆流而上。浩淼天地,终是了不可得,不死的惟有倔强的执著心,只有漂流吧!雨打芭蕉也好,雁过长空也罢,不必多言。为自己沏一壶茶,月下对影成三人;读一卷书,看黯然云收。一叶扁舟,顺逆流而来去,莫问前程,已然明了,或然模糊,惟心宁静。三界涵盖时空,一条作茧自缚的鱼,终是游移江湖;振翅天地的鹰,长空仍是归宿。在斯时宁静,云散雾开,世界清明,长河奔流不息,寂静地行走,沿岸的灯火,明明灭灭,有法无法,宁静心发,隐然一动,复归于无。
此心安何处?安于心,安于有无。
寂静的深夜,一汪冷月观照自心。少年的时光,实在已很遥远。有时会悲从中来,那些暧昧在时间里的身影是自己吗?在时空里我是什么,没有一个“我”是相同的,然而在多年以后,“我”成了现在的自己。
禅宗之机发于何处?时空万有,因缘聚会,我们所有的行走只是等待生命一场盛大的落幕。
青春的河岸,繁花如梦,漫长的旅程,那些相伴相随的人,在一个路口悄然告别,此去经年,相见无期。可我们为什么要相见,难道仅仅为了一次次的别离?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辗转千年的风尘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是世界最清冷至极的声音。我们无法避免,所以行走,直到属于告别的时刻来临。
世事无痕一场梦;禅事草堂一炉香。回望历史,纵如帝王将相,也只是跑龙套似的,在活长或短的百年光阴,此起彼伏,然后回归尘埃。而在茫茫红尘中的我们,其实就如汪洋大流中的一叶扁舟,四顾茫然,在轰然的水声中载起载落,颠簸不知心归何处?
杜子美诗云: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说尽人生多少繁华事;唐彦谦过昭陵留下了,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盗贼取一抔。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残日重回头。人生真是这样,多少的烟雨楼阁,仅共茶余饭后的一场笑谈。每读这些诗时,恍若便置身于苍茫的天地里,看芳草萋萋,看历史远离,看人生掉头成空。
而此心安于何处?或如宁静些许。如果在一个风雨晦冥的夜晚,独自聆听雨过秋塘,清咧泠然之音,便有宁静之心中渐生一切似曾相识的透彻感。人生原来是这样。所以诸葛成为三代以下第一人,唯其宁静而已,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澹泊无以明志。人生的因缘合和,所需要的载体便在于此。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所谓法便如是依草附木式地依托于微妙心中,而此心,微玄不可识,如释迦拈花,伽叶微笑般默契于了然之中。不可说,不可为,非不能说,不能为。非无法,实有法,在廓然豁然的心机一动之际,阴阳之变已生,转头已是白云轻拂,流泉潺潺。而此间妙味隐伏于宁静。
万物皆有心,或如水石皆有生,而至有心。天人合一,机缘因此因应,一切皆活,皆成本来,然后动静相生,便如观感荷未萌时已见花,荷盛开时,实已见其枯落。平静如水面,静寂如长空,沉默如土地,未显一面实已鱼龙蔓妙,种子在潜行,旋涡在生成,风雨在酝酿。水落终于石出。
白云为盖,流泉作琴。于此妙灵之机,循于法,入于心,心、道、境三位一体,禅从此生。于入禅人而言,非音乐、安然的心境难于涵盖。看世界,纵然红尘滚滚,我自寂守宁静。万相来去,万物入于眼耳鼻舌身意识六识,我自如云恍若无心,如泉恍若无骨,无穷处,我自安然而眠。眼前便是一切清明,“我”便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我”。
然唯宁静,我心终不得安。静极则思动,阴极则阳生。无非阴阳,无非动静。苏东坡诗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云深处掩盖多少世事浮沉,多少唯静欲动的心境。庐山烟云正当时,故“浓装淡抹总相宜”,人生在我们的眼前便是如此,我们看到的世界便是既定的这样。多少动静玄机,阴阳参融,未发之时,宁静如堂前一炉香。
世界凄凉也罢,温暖也好;安静如此,浮躁如斯;眼前是清泉冷潭,竹林古朴;抑或走马尘土飞扬,烟雨苍茫一水流,无非缘于心的一念,心境清明,世间无时无处皆美好,皆清静,皆洞明。
譬如渺小的躯体,也只不过如寄挂在树梢上的无数树叶,历经风吹雨打,阳光丽日,大限一到,飘落入尘。明朝春风起,又是一轮回,一世界,而世事终是如此循环往复。三千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春、夏、秋、冬划定的一个森然铁律。所谓皮囊,在时空消失以后,也如融尘之叶,回归于深处,与万物合为一体,超脱其上的一味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之灵,终是云归深处。
现有的时空无非是心念的产物,或长或短,唯一心可识。心安然,时间也静止。寂灭之后的时空便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无法推溯本原,本来就是这样,花开是时间,花落也是时间,在花开花落的过程,哪样是属于你的时间,都是,都不是。只见一朵花在开谢,一个人在发怔。
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在安静的时空里,人生的大有便如随意入眼耳鼻舌身意识六识的繁华世界,一曲两曲,行人如织。然而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在哪里?无从所知,无可辨别。或者便如“雨过夜塘秋水深”这一了得意境已可概括。
无人会的怅然若失,虽然似已明了生之本原,繁华世界,终是无法舍弃,寂静之心若然欲动,一腔心思无处寄,而斯时夜雨已过秋塘,秋天的静水悄然在上涨。心灵的静水深流又不知归于何处?
三十多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所有过去的,回首处真只是一弹指刹那,什么也抓不住。一江秋水掩映世事如潮,潮起潮落依旧,最终人却不在。
雨过夜塘秋水深。世界安然如昔,多少的人生尽在无限深情的一瞥中,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好在秋水深涨的时候,我们依旧怀念。总不至于李义山独守逆旅,发出“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斯时秋水已深,人心却如古潭更深。所以雪窦禅师于众僧留念人间意之时,叱曰:长沙无限意。咄!一天的行踪总归于长沙无限意,于太上忘情之至境中,思情感无限美好之光阴,留于会心一笑。仅仅到此,无须深入。风光是于无心、无意处所得,勉强求寻,反而不美。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静静地品读着眼前这偈禅言。终至无言,而心如静水。桌上的冷茶已见底。周围的一切无限寂静。斯时阳光已很微然,一方窗子的天空,光随之充盈了斗室。这个上午,我想我是一番云游而来,心若微风,轻掠万物。世界是如此奇妙,心晃晃荡荡地便于一处观照。浮光掠影,世间即心见。
我向窗外看了看,又向天空望了一眼。静悄悄的楼下空地,秋风渐起,它卷起几枚落叶,旋转着,渐渐消失在路上。在关上窗子之际,一枚落叶,刚好落到我的桌面,我把它拾起,夹进书里。一切悄无声息,像一个夜间归来的游子,在母亲留下的一盏灯火的照耀下,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偶尔响起的轻轻脚步声告诉着他来过。
只有一本书。一本名为《禅是一枝花》的书,它安静得放在我左手的位置上,因为安静,老旧的壁扇,发出清晰的“嗡嗡”的鸣叫声。我刚在这里写完一篇文章,然后静静得午睡。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禅境大抵如此,世间人奔波多时,学会禅者静坐观照自心,是人生反思与沉淀的一个步骤,是高品质生活的内在要求,它能于无心处烛见生命的妙味。众多妄念无明,纷扰本心,抱着本来就了无一事!何饶妄想?更何来熄灭的想法客观对待来自心灵的风起浪涌是我们采取的合理应对态度。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明了,费尽心机求得的安宁,其实一直不曾离开,只不过要你正确处理好放下与舍弃的关系。
人生的起点和终站是恒定的,但过程,或晴天丽日、花红柳绿;或阴沉欲雨、荆棘密布,毫无例外,都是属于自己独自要走的路。人生里有些战斗必须自己一个人面对;旅程的路,只有自己走过,才会明了世间的冷暖。相对于路而言,唯一的拐杖只能是自己。路,只是提供了无数个选择方向。即使你一直在行走,也不过是在路上。能否到达目的地,要看自己的努力。所以在旅途上,我们要时时学会带着轻松、微笑、坚韧上路,且行且走且思,如布袋和尚言: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睹人青眼少,问路白云头。说尽了人生多少苍凉的意味。
◆路上的哲学
无论花开花谢,潮涨潮落,世事变迁,都只是在路上的一个阶段。纵使我们的生命,或长或短,也只是为完成一次路上行走而存在。
一
一间阴暗潮湿的农舍,一只狗蹲在墙旮旯。正午的阳光下,一只蝴蝶从一簇蔫头蔫脑的草丛,飞上飞下,盘旋在一树野花中。狗在睡觉,那间农舍,尽管与外面的太阳,只隔了一扇虚掩的门。触目所及处仍是暧昧的阴暗,萧索。两个老人在门前的过道剥茶芯,狗不时会张开眼,向门外看了一眼,它的毛很疏落,蜷卧的姿势无精打采。
正午的时间,我要做些什么?炎热使一切冗长拖沓。时间慢节奏而充满迟缓。老人的手穿针引线,捻去多余的茶叶,剥出一截柳叶状的茶芯。鲜艳的绿色使我窥见夏天隐藏极好的一抹生机。是自家后山种的茶,老人抬头回答了我的问话。然后自顾自忙着手中的活。天气很热,使说话成为奢侈。我想抽烟。我下意识重复着炎热中的一个动作。我打开打火机,一串火苗“腾”的一下在我眼前亮起。屋内的狗,仿佛翻了一个身。火苗在我的眼前晃动。熄灭。
狗眼中的火苗,与我和老人眼中的火苗有何分别。眼睛所看见的与现实中火的实体,它们是否就是同一的包容?隔着一层流动的光。物质是独立的存在,在它们进入我们视野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光的作用产物。没有光,我的眼睛看不见一切;有了光,世界也只是无法推溯本源的反映。我在抽烟,这个动作包含了很多环节,在一口烟吐出的过程,一个系统的连环的过程已经完成。狗在睡觉,老人不时会抬头望着地面出神。那只蝴蝶已经飞走了。
正午的时间,刹那恢复原来。包括一切的走动,思绪的流转,无法使它改变什么。我只是抽了根烟而已。
二
现在我坐在堤坝上。周围很安静,眼前是一片滩涂地。几只麻雀从一块凸起的小石头,腾起,跳到另一片泥地上。它们是很沉闷的,在简单的轨迹中,它们就是自己的王。
真正使我欣喜的是,一群鸥鸟贴着零零落落的水面,排成扇状的阵形,沿着天空越飞越高。慢慢成为黑点,乃至于无,消失不见。
我为什么看不见鸥鸟。它们其实还在飞,只是飞的距离对比我远一点而已。然而这个距离足以使它们在我的眼前消失。
是否这个世界也一样。消失其实也是一种存在。如果我向它们紧走几步,就那么几步,我眼里的世界就是一览无余的真实。
昨晚我坐着的这个位置,附近有一个男人在看海,眼下他没有出现。就是这样。我的身边在某个时间里曾经坐着一个人,与我一起看海。眼下对着空荡荡的周边,我在怀疑昨天那个人是否真的有在某个时间段出现。但他确实消失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开始把目光投向海,因为我似乎觉得思索这些毫无意义。另外有一阵暖暖的风吹过,使我获得很宁静的感觉。我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海,它在慢慢地涨潮。海风也若有似无地吹着。
在这个涨潮的过程,海在运动着。然后我想在这个时刻,我应该会记起一些话,为它的壮丽描下一行注释。诸如这些,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
其实没有大鸟飞过。但我确实是安静地坐着,像一枚种子,怀念那只上古的鸟。它的飞行超越想象。它与海有关,然后我起身。
三
空地。夏日的夜晚很多人围在那里乘凉,我下了无数个决心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可我总是行色匆匆。
我想起一把老蒲扇,它曾经紧紧地握在我外婆的手里。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将进入记忆。而记忆对我总蒙上一层忧郁的光,所以我暂时不去想那些。
空地上是有一些声音的。比如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手扶童车走过,刚好车中的婴儿发出笑声;小狗围着一株绿色的植物摇头摆尾。夜来香的香味吸引了周围昏黄的灯光。香味在桔黄色的光线中游走。就这些,它们是有声音的。攀住时间的末梢,它们属于夏夜的一个开放。
而我对于声音却越来越近乎迷恋。我可以长久地站在风中,想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直到有时候,风掠过我的疼。
世界永远是一片空地。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对自己的冷漠指手画脚。它目睹我们逐渐消失的存在。空地还是那样的空地,它似乎独立于我们的时间,在我们消失的背后,它与时间密谋着我们的结局。
没有一朵花会对自己的绽开表示满意,所以它们终将凋谢;没有一只鸟会对自己的飞翔满足,所以它们永远保持飞行的姿势;我们想要的空地,只是因为我们的行走,仅仅需要一个净化的理由。
四
这个中午,太阳升上我的头顶。它的距离仅仅是我睁开眼便看到的触及。干燥的水泥街道,似乎冒出了烟。当时时间已进入午后三时以后。天气还是热。我分不清是自己动,还是脚踏车动。但我的身子一直向前移动。我仰头看着天,干净的蓝,有几朵云呈蘑菇状飘过。是晴朗的一天,我的心情很好。
我歪戴着帽子,在充满冷气的地税局会议室。似睡非睡。小城的诗人们正高屋建瓴地畅谈着文学创作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