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这个典故还可以作其他的解读。我这样扯来扯去,无非是想给友情发明一个前提。我不是说它们之间存在某种等级关系,再说友情的外延也比知音宽泛得多,但有没有这样的前提,友情的意味和质量是不一样的。出于对“道”,对最高存在的共同体认而发展出来的友情可能更脆弱,但也可能更恒久。中国古典诗歌里面有很多写友情的诗是隐含了这一前提的,现实中成为朋友也是如此。比如说著名的魏晋“竹林七贤”。“竹林七贤”年纪悬殊,政见不一,身份构成也很复杂,有散人,有官员,也有商贾。我们都知道其时的生存压力很大很凶险,但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却是另一种东西。在一般层面上我们讲它是友情,然而再稍稍深入一步,就可以发现知音或“道”的维系,尽管情形不尽相同。包括我们平时签书送朋友,要是自觉灵魂特别亲近,或特别值得敬重的人你会写“道友”“道兄”,一般的我们就会写某某兄,在世俗意义上强调你的尊敬,你会写某某大兄。这和年龄没有必然的关系。只要从道义或情感上觉得对方和你能共同体认某一境界,无论年龄相差多少都可以称兄道弟,所谓“忘年交”。“竹林七贤”中年纪最大的和最小的之间就相差二十九岁。
中国的这种情谊有两种路向,一是类似“高山流水”、“竹林七贤”这种,还有就是通常所说的“江湖”,二者性质大不一样,但随着诗歌人文生态的恶化,很多时候却也混而不分。典型的如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江湖”,那甚至成了我们的小传统的一部分。知音传统我觉得它更多强调一种共享,有一个我们假定的所谓最高存在或最高价值,落实到情谊的层面上则可以说是分享,共同体认后的分享。这被共同体认的东西并不抽象,它是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写作中的,能在精神上把我们凝聚在一起并有所激励。今天写友情的诗少多了,写得真挚感人的就更少,为什么呢?人际关系的变化只是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恐怕是求道、证道精神的缺失。以利益关系为纽带,我们只能看到朋党,而看不到真正的友情。
友情,只有基于道义并且和道义结合在一起时,才能形成一种良性循环,既成为写作的对象也成为文学的培养基。中国古典文学精于的意象批评,很大程度上是和品评人物纠缠在一起的,由东汉而魏晋,这甚至形成了一时风气,就是一帮人聚在一起,或嘴或笔互相品评。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多是一些正面的,比如说某人如“玉树临风”啊,某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啊,某人“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啊,等等。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吹捧或相互吹捧的成分,但我知道肯定有比吹捧高得多也重要得多的成分。风气不只是风气,还是一个共同创造的场或领域。当然还是要有更高的道义维系,否则既生不出真正的友情,也留不下“割席断袍”的美谈,二者互为表里。没有了更高的道义维系,“场”就成了“场子”,就到处充斥着“我的小说”,“我的诗”,“知音”就退化成了“知我”,甚至更低。在这种情况下,友情的滑坡、消退、贬值几乎是不可避免的。……1995年的时候在美国洛杉矶碰到阿城,他说他去了几次纽约,就再不想去了。问为什么。他说去干吗?乌央乌央一大帮人,说起来是艺术家、小说家,可没一个人说别人好话的,尽拆台。他说过去戏班子讲究彼此捧场,同行之间不能拆台,为什么?就是要有一个场。他说现在还有这个场吗?大家在一起都以互相攻讦为能事,这个场就没有了。
我想再强调一下“场”和“场子”的区别。前者说的是一种能量的聚合效应,后者说的是人加人的杂凑。现在研讨会、朗诵会、评奖会什么的,多了去了,也是乌央乌央的,但大多情况下确实是只见“场子”不见“场”,什么会都好比“赶场子”。比较一下国际交流场合的反差,对这一点会看得更加清楚。2003年春天在北京798曾经有过一次中日诗人、艺术家的越界交流,我们是主场。我注意到当中国诗人朗诵的时候,那些日本诗人全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安安静静地听着,而到了日本诗人朗诵的时候,大多数中国诗人却在交头接耳。第一场有个舞台,情况还好些;第二场移到了一个大车间里,场面有多乱就甭提了。朗诵的人被围在中间,其他的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个嘈杂啊。但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所有日本诗人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安安静静地听着。说实在的,这事我一想起来就觉得羞愧、无地自容。语言不通在这里不是问题,大家都一样,再说还是双语朗诵;我也不认为这种现场反差仅仅表明日本诗人更懂礼貌,不,从他们的坐姿,他们的表情,他们凝神屏息的态度中你不会只读到礼貌,还会读到对同行的尊重,对同行劳动的尊重,更重要的,对诗本身的虔敬。那是一种类宗教的虔敬,足以令一个“场”在“场子”中呈现并维系其自身尊严的虔敬。我还清晰地记得当轮到日本诗人吉增刚造朗诵时的情形。只见他在周围一片沸反盈天的嘈杂声中不慌不忙地盘腿坐下,铺开一块布,再一件一件摆上诸如小烛台啊,小铜炉啊那些配合朗诵用的小“法器”,然后闭上眼睛,那份一丝不苟,那份气定神闲,那份安详。当然你可以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个人仪式,甚至一种表演,一种行为艺术,但当他那几乎称得上微弱的声音克制住并穿透周遭的喧哗,如同一枚枚闪亮的钉子播撒出去的时候,你就会马上改变想法。你会想到那根本不是某个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场的声音,是场本身在发声。
当然这都是些小事,却也全息式地反映了我们的诗歌生态,尤其反映了我们和这种生态的共谋关系。我们无法置身度外地来谈论诗歌生态问题。我们必须“在场”并不断地参与创造这个“场”,而不是不断地“赶场子”,或使我们自身成为一个场子。这是一种责任。诗人也好,批评家也好,都有这份责任。“场”是我们共享的,无论从友情的角度还是从写作的角度都共享的一种更高的存在。它能把我们聚在一起,把我们的能量聚在一起。衷心希望“天问”的年度峰会和《读诗》能成为一个这样的“场”。当然更重要的是日常的“场”:朋友聚散,倏忽来去,无论多么激情四射,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日常中,独自面对诗和写作。而不管大生态如何、二生态如何、三生态如何,只要我们坚持不懈,能为这个“场”,这个使得诗歌能够生长的“场”尽一点儿绵薄之力,也就可以了。
谢谢!
林莽:今天的会开得很好,有十几个人发了言,大家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各自的观点,比较全面地概括了当前诗歌现场存在的问题,同时也指出了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我在今年的一本诗歌年选的前言中说过这样的话: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对于中国新诗而言是一个走出低谷,走向多元,呈现发展的十年。诗歌刊物和书籍出版量在增长,诗歌活动及诗歌写作人数在逐年增加,尤其是网络诗歌在这十年中,为中国新诗注入了更大的活力。
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也深深地感到了许多问题的存在,这些问题相对于以往更为突出,有些对当前诗歌生态的干扰和破坏,尤应引起我们的关注与思考。诗歌的教育依旧是以思想情操和社会性教育为目的,对文化性与艺术性的忽视未见改进。诗人的产生依旧如同原野上自生自灭的植物。
诗歌的评奖繁多,但许多奖项陷入了功利的旋涡,甚至一些奖项仅仅是操作者出于功利的一项设计,基本与诗歌无关。诗歌的命名近十年依然脱离学理性,名词越来越多,什么中产阶级写作、归来者、中间代、草根写作、底层写作、打工诗人、新红颜写作、梨花体等等,造成了许多歧义。诗歌活动、诗歌会议、诗歌节的商业化和标签化,带有其他目的运作与宣传,让诗歌沦为了陪衬。
诗歌作品大量存在着重复他人、语言随意、感知简单、结构松散、缺少文化意识等等的问题。在数量极大的分行文字中,难于发现优秀的诗歌作品和优秀的诗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保持清醒的意识,保持警觉的态度,对诗歌的写作者、评论者和编辑者都是十分重要的。
我们今天的会就是要提示我们自己和诗坛的朋友们,在诗歌艺术的问题上要有一定的自我要求,要有我们应该坚持的基本原则。今天中国社会上的一切问题必然会反映到诗坛上来,同样我们也不指望有一济良方会将诗坛的病治好,如同诗人米洛什所写的:“我们不能指望上帝会派一个牙医,把人类的龋齿全部治愈。”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