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始终是个把柄,落人口实。韩何葛等人遂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卫王,说什么两朝市易之利“半归卫府”,如贩卖生口奴婢诸事,得利者多是卫王其及亲信者,朝廷所获,不过十之二三,故此卫王才极力主张与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萧逊宁名为谦逊,不任官职,实则沽名钓誉,不过一大辽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决于逊宁”;又说萧逊宁之名,取自大辽名将耶律休哥之字,而萧逊宁更每以耶律休哥自况。至于萧苏散、马九哥辈,更是借此机会,疯狗似的攻击卫王教子无方,纵容子侄胡作非为,甚至污指卫王有意结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韩拖古烈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只不过是个借口。
卫王执政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然同样的,政敌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变,如韩何葛辈,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韪,弹劾卫王?这些人纵使心里对卫王有再多的不满,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胆子?说白了,仍旧不过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这些元老勋臣的去逝。
从数年前开始,当这些元老勋臣渐渐凋零,而卫王以外,硕果仅存的四位勋臣——北府宰相萧禧向来惟卫王马首是瞻;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阿鲁带则于国事上素无主见;侍卫太师撒拨从不干涉朝政,其威信仅限于御帐亲卫;至于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他目前的官职已经达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勋臣们已经不足以制衡卫王的势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有关卫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的提拨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只是,这一切原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
韩拖古烈相信,卫王本人也应当有所察觉,因此对于皇帝提拨重任的新贵,他甚至有些刻意的纵容。甚至连萧岚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辽的历史上,权力的更替,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韩拖古烈以为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在短暂的时间内,种种不利于卫王的事情,竟然会如事先设计好的一般,接踵而来。这世事竟真如契丹双陆一般……有时候,命运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时候,命运却由运气掌管。
先是所谓“萧朴密约”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继苏轼之后,担任南朝驻辽正使的朴彦成便已经奉国内密令,与卫王交涉——而韩拖古烈本人也是参预者之一。谈判几乎已经有了结果,在权衡利弊之后,卫王已经决定向南朝“让步”,同意废除太平中兴五年所订条约;双方约定重新交换誓书,永为兄弟之邦。宋朝也愿意顾全大辽的面子,在誓书中以南北相称,进一步承认双方为分庭抗礼之国家。并且,朴彦成受司马光密令,私下承诺,南朝愿意在每年遣往大辽的贺正旦使的礼物中,增加绢二十万匹——他们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用来安抚国内的反对者。
南朝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而且韩拖古烈反复劝谏、卫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马光、朴彦成这些温和派在国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若是大辽不愿意就坡下驴,最后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太多。
自从大辽中兴以来,契丹铁骑在内外战场上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尤其在宋军在益州折戟,而耶律冲哥却成功将火炮用于野战称雄西域之后,军中将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就越发的不加掩饰。无数的将领跃跃欲试,就盼着找个机会与宋军一决高下。军中朝中,关于用武力重新恢复过往大辽优势地位的言论蔚然成风。韩拖古烈心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心里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做为一个天天被人当面背后称赞为“中兴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确定的对宋朝的优势地位在自己手里改变,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除去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贵戚官员外,在大辽的朝野间,更有两派势力,在别有用心的煸动这种情绪。
一种是失势的旧日贵族世族。他们在耶律乙辛之乱时失势,此后皇帝推行新政,他们的利益更是严重受损,但是,这些人虽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压制,却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大辽毕竟仍然是以耶律氏与萧氏两部族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得势的人中间,却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避免的会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本身虽然不居要职,却也仍旧担任着各种各样的官职。
这群人冥顽不灵,心里一面想着恢复自己过往的特权、权力,想要分享中兴的好处,但仍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对外主张强硬与扩张,对内则鼓吹严厉镇压反叛部族,反对信任汉人与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复头下军州等奴隶制度与采邑制度,反对开放政权,还一些人还妄图恢复世选制……总而言之,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经改变。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里的怨恨全部归到了卫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卫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世族,是极力反对与宋朝通好的,他们一方面抱着顽固的想法,认为大辽就一定要对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将宋辽开战视为恢复他们地位的天赐良机——取得军功是他们恢复地位的捷径,但他们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枪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挣功名,而以大辽如今的战争规模,他们就更难有什么机会了——除非能与宋朝开战,他们便都有机会从军,而且,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相信只要兴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杀良冒功的机会,传说中南朝的富庶,更让他们幻想有机会弥补自己日益干瘪的钱袋。
另一种势力则是过去的许王萧惟信一派。这一派中,既混杂着许多旧贵族世族,但也有许多人,是当权得势的新贵族。这一派的人,向来便与卫王有矛盾,对卫王对内笼络汉人与渤海人、对外联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满,他们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过强硬的手段,让大辽中兴,恢复大辽过去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将阻卜、室韦、女直全部视为夷狄,主张严厉镇压;又时时觊觎向宋朝与高丽开战的机会。原本,自许王萧惟信死后,这派势力群龙无首,大受挫折,但萧岚的崛起,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着利用萧岚来对付卫王的想法,转而支持萧岚。
正是这各种各样的势力,与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贵戚官员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应。但最头疼的还是皇帝心里一直存在的要与南朝一决高下,以恢复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关系的想法——辽军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同时都是在给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卫王以下,除了许王萧惟信,绝大部分的元老勋臣都反对与宋朝交恶,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经兴兵南下了。
因此,尽管卫王已经决定与南朝妥协,但他仍然不得不谨慎的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先说服皇帝后,再公之于众。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从北枢密院这边,还是从宋朝使馆那边,总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的泄露了!
一时间,朝野哗然,谣言四起,主张对宋朝强硬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倒好象卫王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一般,竟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对卫王也极为不满。
但若仅仅如此,局面还不至于如此难以收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卫王那样的智谋之士,也措手不及。
大辽的政治传统之一,就是耶律氏与萧氏互相通婚。枢密使、宰相兼为外戚,在宋朝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讳,在大辽却是习以为常。因此,卫王萧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选入宫中,并被册封为贵妃。但是,传闻中,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带给她的全部了。自入宫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宠幸,皇帝最宠爱的后妃,乃是当今萧皇后的亲妹妹,小名唤作“常哥”的萧德妃。
大辽国的萧氏,名为一姓,实由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组成,其中拔里、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审密部,后又合为“国舅帐”,其与耶律氏世世结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鹘之后,只因太祖娶述律氏为后,因而得与审密氏并立,传至今日,也有百余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帐”,使之与“国舅帐”并立,历史最短。这些个契丹内部的复杂渊源,便是本国人,也轻易理不清楚。但韩拖古烈自然知道,当今萧皇后、萧德妃、萧岚一家,本出自“国舅别帐”,而卫王萧佑丹,却是正儿八经的审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贵为卫王、北枢密使的萧贵妃,对于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传闻卫王的这个爱女,虽然聪明过人,心性极高,但相貌却不过中人,入宫时年纪不大,又素不爱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并不得宠。她进宫之后,仅有过一个不满一岁便夭折的皇子,此后再无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还罢了。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但以卫王之尊,萧贵妃也能安享富贵,没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还少了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萧贵妃却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后,竟然暗中与一个伶人私通!私通也还罢了,可她私通了几年,也未被发觉,竟然碰巧便在这个当儿,被皇帝发觉!大辽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对与伶人私通之事,素来深恶痛绝,一时盛怒之下,竟然当场拨刀,将她砍成数段,又将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酱。
虽然事后皇帝为顾全脸面,并没有再追究,对外只说萧贵妃“暴疾而亡”。但这件事情,却是对卫王的沉重打击。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爱女,纵然卫王没有半点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会不会心存怨望,却也是难于登天。况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没这般容易消去。
这些宫闱之事,虽然无人敢公开宣扬,但真要掩盖下来,却也是极难的。何况这位萧贵妃平素在宫里头人缘还不是很好。这件事更被所有卫王的政敌视为天赐良机,它让他们看到皇帝与卫王之间,几近公开的裂痕。
于是其后的攻击接踵而来。
先是咬住所谓卫王与朴彦成“私相授受、密谋欺国”一案,攻击卫王“跋扈自专”、“目无君上”,说他故意私交宋朝,是“养敌自重”之策。然后又是萧逊宁案——萧逊宁收受柴远的贿赂,仿佛又坐实了卫王与宋朝“交通”之罪;而萧逊宁的“胡作非为”,明里那些人攻击的是卫王教子无方,实则却是在时时提醒着皇帝卫王“教女无方”……
总之,所有这些事情,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同时在一个极敏感的时间爆发出来,将卫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对卫王的猜疑与迁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萧逊宁案,令卫王告病,又下令萧岚追查此案,在韩拖古烈看来,这倒是皇帝对卫王还有余恩,并不算是绝路穷途。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个借口,将朴彦成与宋朝使馆的人全部赶回中京,不许随驾,又不肯接见宋使,下令将唐康等人羁留……
自从卫王失势,朝中宵小气焰便越发的嚣张。韩拖古烈与萧阿鲁带、撒拨、萧忽古并无深交,而北府宰相萧禧因为被视为“卫王朋党”,如今也在风尖浪口,自保无暇,更不足恃。甚至韩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鱼之殃,虽然他也算是皇帝“宠信正隆”的几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强保全自己,但若再与萧禧等人来往过密,只怕不仅无益于国家朝廷,迟早有一日,终究连自己也会被彻底卷了进去。但若要韩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那也是韩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萧佑丹信任,无论于公于私,于忠于义,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击卫王的人,有很多平时都谄附萧岚,被视为萧岚一党;而许多人都知道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之间的矛盾;况且卫王是旧臣,萧岚是新贵——因此,大辽朝野,大多认为萧岚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是必欲置卫王为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韩拖古烈却不以为然。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纵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况,萧贵妃既无儿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萧岚本人,不仅与卫王并无私怨,甚至也没有多严重的利害冲突:他把手伸进通事局,卫王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极力促成,而这已是双方发生过的最大矛盾;既便说他觊觎北枢密使一职,要陷害卫王,但若果真如此,却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在朝中排在他萧岚前面,有机会拜北枢使的实力派,至少还有五六个,将卫王一派的官员,或者同情卫王的官员全部逼到他的政敌那边,岂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政见上的冲突,则更不存在。萧岚此人,无论与旧贵族世族、萧惟信派,还是与军中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贵戚们,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为了政见而坚持的人。
所以,韩拖古烈才不惜冒险,兵行险招,来“与虎谋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么卫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地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朝中的政敌们对卫王十分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韩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卫王合族性命,再谋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卫王失势后,如何压制那些朝中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韩拖古烈看来,保全卫王执政十余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维护卫王“联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说服萧岚,这一切便可能实现。
他当然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当然知道萧岚奉的是什么钦命。但是……
“大王!”韩拖古烈迎视萧岚一会,微微欠身,沉声道:“正是因为下官知道,才敢请大王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