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拖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用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奸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禁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拖古烈,分晓厉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定,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奸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拖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了韩拖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拖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予他。自此便成为韩拖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得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孝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拖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知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拖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拖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拖古烈是乐善之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拖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以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皱皱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拖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拖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拖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拖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慨!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拖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今日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拖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瞬。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为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侯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量”( 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过犯,称为“体量”。)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污陷构害,乃至欲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拖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拖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拖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拖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拖古烈,咄咄逼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韩拖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地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留连于犬马声色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拖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拖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拖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拖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份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即萧燕燕。历史上有名的萧太后。)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唯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暗杀,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的小觑了萧岚。
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拖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的夺去了卫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谀为“大辽霍膘骑(即霍去病。)”,从此仕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艰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须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
此后萧岚又多次出征与反叛部族作战,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副将。而以他的身份,奏凯之后,主将自然免不了要将无功夸为有功,小功夸为大功,大功夸为不世奇功……
但是韩拖古烈也留意到,萧岚也曾经三次担任主将出征,战功虽然不大,但毕竟都胜了。而且,更让韩拖古烈意外的是,这个被吹捧得上天的年青新贵,并没有霍去病的派头,他平日生活讲究奢侈,出兵之时,却颇能与战士同甘共苦。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时享受惯了的人,要忍受行军的酷冷酷热,蚊虫叮咬,还要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种种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并非易事。这个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极少数。多少名将平时甘于过朴素的生活,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纵情享乐,而是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军中的苦了。
所以,韩拖古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位南院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从容平静的回视着萧岚,因为他知道,萧岚也一定同时在观察着自己。
他当然很清楚卫王萧佑丹的所谓“罪名”!
荒谬绝伦的罪名!
这一两年以来,不断有人或公开或秘密的弹劾卫王。罪名五花八门,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项,便是六个月前,北院宣徽使马九哥上表弹劾卫王“交通宋朝,挟外国自重”!
更荒唐的是,导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卫王告病,进而被软禁的,却正是这一项无比荒谬的罪名——马九哥没能够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经做过夷离毕,如今任签书南枢密院事的韩何葛,以及右林牙萧苏散、横帐郎君①耶律塔列、保州都统军司都监萧七哥、南京都统军司副统领耶律孝忠、祗候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后告发萧佑丹之长子萧逊宁收受宋商贿赂、干涉朝政等等七项罪名,却终于将卫王也牵扯了进去。
但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萧逊宁之诸般罪名,所谓“收受宋商贿赂”云云,并非纯属捏造污蔑。但其中有些,说起来却已是五六年前之旧事——当年柴远至大辽,据说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卫王以下,诸大臣贵戚,皆待之为座上之宾。然太平中兴六年,柴远听说周国封建之事,随即变卖家产,一面在大辽私购奴仆、兵器、战马等物,一面在宋丽两国买船,当年即扬帆南下,协助柴若讷建国。他仓促间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计代价,即便他素有经营,但仅用于贿赂辽、宋、高丽官员所费,以韩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万贯!而若论大辽贩奴之利,实亦始于此。此后柴远虽至周国拜相,但几乎每岁都会遣使来大辽,以南海珍奇,换购“生口奴婢”。使者每至,卫王都要特别款待,详细询问南海诸国风土人情。以柴远之行事,他暗中给萧逊宁送点厚礼,那更是再平常不过。至于所揭发之其他宋商私下贿赂之事,韩拖古烈虽未一一核实,但想来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韩何葛等人污陷。
但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