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是完颜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来,这座城市几乎又被宋人夺了回去。
最终这些契丹人狼狈的退了回来,在城中大肆搜捕,却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们束手无策,却不想丢掉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军队去劫掠南朝的小镇,摆出进攻的样子,一面坐等后面主力的到来。
若非南朝无能,一直未能派出援军,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的尴尬。
可就是这样,对于帮他们保住了这座重镇的阿骨打,他们却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们没有从那座城市中分一丝半点的东西给阿骨打与他的族人。这也让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十分的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无公正可言——当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时,他断然拒绝,宣称那并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没有人该为契丹卖命。
所以,当他们接到这次行动的命令后,阿骨打也懒得遵守耶律信迅速进兵的命令,他们该抢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韩宝虽然是主将,但阿骨打的部众可不会听他的,耶律信没有说不让他们抢劫,对于韩宝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闻,只是不断的向他诉苦——反正也耽误不了两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们就没有斗志,他就管不住他的部众。可笑的是,韩宝居然对此信以为真。
其实阿骨打是希望韩宝丢下他们,自己轻骑前往的。可是韩宝却始终不肯离开他们,反而慢慢的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阿骨打在耶律冲哥的帐下效命时,便听说韩宝与耶律冲哥关系好,而与耶律信关系一般。看起来这样的议论,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许韩宝只是害怕,传闻中,君子馆有多达一万骑的南朝马军,统兵的将领还是南朝皇帝的亲信。
耶律信的计划是两面夹击,一举击溃那支南朝马军。但这样的计划,时机的把握极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领兵将领举棋不定,兵力的多少,便极其微妙。兵太多,宋军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会引得宋军主动出击……因此,这只楔入河间府与君子馆之间的军队,人数必须不多不少,既能令宋军既不敢轻易出击,亦不至于一见到便认为是绝大的威胁,至少要能让他们犹豫一天。而万一宋军果然想跑,这只军队也要有足够的力量牵制住他们,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经在君子馆北面的莫州布置好数队游骑,一旦他们进入河间与君子馆中间,就可以利用这些游骑迅速的在半日之内,将消息传至耶律信那里,区区一百余里,耶律信保证他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君子馆。
而考虑到他们一旦经过束城,君子馆宋军便可能得到消息。而这段时间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们才需要尽可能让宋军将领犹豫一天。
这是他们从束城至君子馆需要的时间。
当然,若是为女直自己打仗,这六七十里路,他们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为契丹打仗,阿骨打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譬如遇上了这场大雨,他们便不必冒雨行军。这座村庄里有很好的房子,食物也很丰盛——契丹人安排的乡导告诉阿骨打,这里叫小李庄。庄内的百姓有两百余人,乡导说这不及平时的一半,许多人大概是逃到束城或者河间府去了。这附近除了束城镇有一些巡检外,并没有宋军。
尽管如此,阿骨打还是谨慎的在庄外布置了斥侯。
客军深入敌境,本来便不应该在一个地方轻率的逗留太久。只是因为一路南来,他们的确没有遇到过任何象样的抵抗,而且据契丹人所说,通事局已查明南朝在此地的驻军的确不多,再加上对契丹人的不满,又遇上这场意料之外大雨,阿骨打才在这小李庄滞留了两日。
无论这个地方表面看来再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两千部众,其中他完颜部占到八百余人,乃是他完颜部的全部精华,若在这异国他乡有个意外,对辽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女直当中,便不会再有完颜部了——留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很快便会被别的女直部族吞并。
相反,若他们能安全回家,完颜部很快就会成女直第一大部。凭借在南朝虏获的财货、奴隶,以及契丹赏赐的官爵,他们能迅速壮大起来,将其他女直部族逐个的兼并。这次出兵,本身亦是难得的机会,由阿骨打领兵、完颜部为女直军之主力,这是辽国对完颜部在女直中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认。
对于才二十多岁的阿骨打来说,承担着这样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阿骨打堪察过这个村庄的地形,对防范敌人的偷袭还是很有利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而村庄正好处在一片狭窄平原的中间。阿骨打在村子西面两里以外布置了两批斥侯,为防万一,在东面村庄的入口也安排了部下值守。尽管宋军出现在东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的阿骨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原本以为在君子馆之宋军,在几天前,便已经悄悄的转移到了束城镇。君子馆现在插满了旌旗,每日仍旧有云骑军出入,查问过往百姓,但实际上,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当阿骨打进入小李庄的那一刻起,田烈武与张叔夜,便已经接到了消息。
尽管他们情报并不十分准确。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张叔夜率领着云骑军第一营近两千名弓骑兵,终于绕到了小李庄以东约五里的一处小树林。
这一营的马军,冒雨赶了大半夜的路,为了节省马力,又不准骑马,只能牵马步行,此时都已经显露疲态。但让张叔夜略觉意外的是,虽然每个人都只是胡乱吃了点干粮充饥,但这一营将士,并无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认真地在给战马喂着谷子。
云骑军始终不愧是河朔禁军的精锐,若无平日之严格训练,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张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夜色仍然笼罩,但是已经隐约可以看得清楚道路与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后半夜时停时下,这时却渐渐的小了。看起来,不管白天是不是还会下雨,但从此时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阵。
第一营都指挥使李昭光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他不待张叔夜吩咐,已经下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着弓、箭与霹雳投弹、火绳。骑兵们小心的躲到马后,取出火石,提前点着火绳,挂在一根小木杆上,插进与箭袋绑在一起的一个小竹筒里。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又开始转动棘轮,给手弩装上一枝弩箭,小心的事先塞住战马的耳朵——这是一项聊胜于无的措施。
张叔夜一面看着骑兵们做着这些战前的准备,一面将乡导与斥侯叫了过来,“你们确定韩宝便在这小李庄?”
“千真万确。”斥侯肯定的回答着。“庄里有两三千契丹人。”
张叔夜点了点头,他们与田烈武已经分别仔细的查问过五个斥侯,每个斥侯都是如此说。
小李庄有两三千契丹骑军出现。而在束城镇附近,他们亲眼见着契丹人的远探拦子军在城外出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躲在城内,没有惊动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庄内的契丹军队,必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这也印证了张叔夜此前的判断。
韩宝的确十分的谨慎,他的远探拦子军远出大军二十里,如此还不放心,大军驻扎之处,斥侯又放出了两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还是犯了错误——他本不该在小李庄逗留这么久的,哪怕是因为下雨。若是张叔夜,便绝不会停留,而会迅速的插入君子馆的后面。
他犯下了这个错误,无论他如何的小心谨慎,对于张叔夜来说,这便已经是一种侮辱。
韩宝是以为大宋无人,才敢如此旁若无人的在此逗留两日之久!
张叔夜发誓,一定要让韩宝后悔。
田烈武原本主张趁雨夜正面进攻,以五千对三千,以有备对无备,韩宝之马军再精锐,也必然会被击溃。但张叔夜却竭力反对,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他要生擒韩宝。
张叔夜此前准确的判断了辽军的意图,因此,当他提出这个想法后,最终还是赢得了绝大部分参军、营都指挥使之赞同。田烈武也被他说动,最后采纳了他的建议。由张叔夜与李昭光亲率一营,趁夜绕至小李庄以东,在离小李庄两三里时,发射烟花为号,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张叔夜在东,一同夹击。
他们事先算好,进攻的时间大约会在黎明之前。
此时,契丹人正是好酣睡最深的时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异常的顺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辽人觉察,这个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张叔夜踌躇满志的望着西面的小李庄,一面等待着骑兵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很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点了点头。
张叔夜回过头,看见五个指挥的骑兵,皆已经列阵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着嗓子,沉声说道:“诸君,今日之战,必克全功!军法队立于庄外,凡敢后退者,不问阶级,杀无赦。奋勇杀敌者,赏!射杀契丹一人,赏钱一缗;射杀一马,赏钱五百文。射杀契丹武官者,节级赏钱两缗、迁转一阶,校尉赏钱三缗,上呈枢府请功。杀韩宝者,赏钱三百缗,节级即迁陪戎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一阶。活捉韩宝者,赏钱五百缗,节级即迁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两阶!”
张叔夜一字一句的说着赏格,果然,便见众人脸上,皆露雀跃之色。他顿了顿,又厉声说道:“大丈夫欲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正当于马上取!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说完跃身上马,高声喝道:“上马!”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隐藏行迹。实际上亦已无法隐藏。
骑兵们整齐的跳上自己的坐骑。朝着西边的小李庄小跑过去,很快,他们听到小李庄内,传来角号的呜呜声,张叔夜刚刚命令部下放出烟花,他们便已经能看到西面高举着火炬的第二营与第四营,已经向着小李庄逼近。
庄内慌乱的叫喊声渐渐清晰可闻,而西面第二营、第四营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渐渐的,西面的云骑军开始加速,由小跑变成疾驰。不知不觉间,张叔夜发现,他胯下的坐骑,也开始了奔跑。大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终于,距离小李庄还剩下约半里之时,李昭光扯开了嗓子,大声吼了起来:“杀!”
“杀!”立时,喊杀之声,自东而西,响彻夜空。
鼓声、号角,也一齐响了起来。
张叔夜看见一队契丹人哇哇大吼着从庄内杀了出来,虽然不过百余骑,看上去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穿了铁甲,但面对着云骑军的箭雨,这些契丹人竟毫无惧色,一面熟练的引弓还击,一面加速冲向面前的云骑军。
但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劳。
在这狭窄的平原之中,云骑军弓骑兵的冲锋,正好是以一都为一队,每一队都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纵深,当每一都的云骑军射出手中之箭后,立即以两个大什为单位,分别向左右转进,移至大阵的最后方,而他们身后的那个都的骑兵,则刚好接应上去,保持绵绵不断的火力压制。
这是云骑军的骑射马军每日都要操练的阵形。原本并非是对付同为骑军的敌人的好战法,但对于只会骑射而短于格斗的云骑军弓骑兵来说,这样的阵形却的确大有奇效。
尤其在此时,契丹骑兵纵深不足,而云骑军的两翼又绝对安全。
双方都不断的有人中箭落马,但冲出庄来的“契丹人”损失更大,在连绵不断的箭雨下,他们未及接触到云骑军,便已经损失大半。余下的契丹人,终于仓皇的退进庄内。
此时,西面的第四营,也手持着长枪,冲破了妄图自西突围的“契丹人”。
但这两队“辽军”的反冲锋,终究也给其他的辽军赢得了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庄内的“辽军”都已醒来,陆续披挂上马迎敌。然而,小李庄只是一座村庄,并无城墙可以凭守,近两千骑兵被挤压在一座小小的村庄之内,不得不摆成两个拥挤的方阵来应对东西两面的云骑军。
张叔夜与田烈武皆深知己军之短,此时见庄内“辽军”反应迅捷,亦勒束部众,不进庄内。双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压制。偶尔云骑军有臂力过人者丢进几颗霹雳投弹,想要惊散辽军的阵形,但是这支辽军也的确不可小觑,他们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维持住自己的阵形不乱。
这让田烈武与张叔夜越发的认定,这就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们围困住了一支孤军,虽然战斗并不如预料的顺利,他们没能击溃这只辽军,可是这只辽军既然无法突围,就只能在弓箭与体力耗尽之后,接受败亡的命运。
他们也能更快的解决战斗——让第四营发起冲锋,与这些契丹人打一场白刃战。第四营的格斗能力即便稍逊于契丹人,但是他们还有两个营的弓骑兵配合,接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依然是十分明显的。
只是如此一来,云骑军也必然死伤惨重。
因此,张叔夜相信,田烈武不会采取这个办法。
小李庄内,完颜阿骨打,正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自己。
悔恨、沮丧、苦涩……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韩宝。若韩宝及时的出现在他的后方,他还有逃出生天甚至转败为胜的希望。
但是很明显的,耶律信的计谋被宋军识破了——这只宋军出现在此处,只能是早有预谋的。他无法肯定会有多少宋军在此处,若果真是一万云骑军的话,他已经被五千左右的宋军包围,另外的五千宋军,肯定是在阻止韩宝前来救援。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分析宋军可能在何处设伏,狙击韩宝。
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宋军,明明可以更快的歼灭自己,却在好整以暇的与自己僵持着,等着自己箭尽力疲,显然他们根本不害怕韩宝前来救援。
难道完颜部果真要覆亡于这南朝的小李庄?
阿骨打感觉仿佛天已经塌了下来,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让他去死能改变这一切的话,他愿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掷突围?还是僵持待援,或者……投降?
阿骨打的心中,飞速的闪过一个个的念头。对于草原与森林的部族来说,打不过便投降是家常便饭,只要敌人能接纳自己,即使是做奴隶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保护自己部族血脉的唯一办法。草原与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强者投降的先例,没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还有族人在辽主的统治之下。虽然对于部族来说,他的这两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还是不能不担心辽主的报复。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孱弱的族人置于险境,都是一件可耻的事。
然而,此时,阿骨打只有两个选择。
他对韩宝的到来,已经不抱希望。所能够选择的,要么就是投降南朝,要么就是孤注一掷的突围——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气大伤;若然失败,从此便再无完颜部。
时方二十四岁的阿骨打,不得不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一面不断的在两个方阵中来往奔驰,引弓还击,射杀着一个个敢于靠近的宋军——阿骨打在整个辽国,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强弓,能在三百步以外,百发百中。此时双方都在马上互射,虽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双方距离亦更近。阿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动,必然伴随着一个宋军应声落马,引得他的同伴们高声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