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护他们之决心。两府估算一百万逃难百姓,实已包括了沿边诸州。以我之见,实际人数会更少。”唐康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道:“但此事与大名府无关,恩、德诸州百姓,本也不会往大名府南撤,而赵、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们的首选。沿边诸州百姓逃难,大名府亦是他们的首选。百姓经此避难,大军在此集结,因此,真正的考验会在大名府。我等若将这差事办妥当了,便能青史留名,国史馆列传,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办砸了,便是国之罪人,也能入国史,只不过,国史上只怕要给我等新增一个《庸臣传》……”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万百姓通过大名府之准备。朝廷已经派出十几个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县,准备好帐蓬、房舍,安置这些百姓。朝廷已经开始向这些安置点运送粮食。大名府之责任,是引导这些百姓顺利通过,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饿,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来要征发民夫,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去征发。诸侯国要招募百姓,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招募!”唐康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在馆陶看见诸侯国的使节,国史为我等开《庸臣传》之日亦不远了!”
邓方进本来还在习惯性的笑着,渐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自然听得出来,唐康的这些话,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听唐康又说道:“邓大人,你这馆陶的责任不轻啊。这差使办得好了,你便是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阴德,自然能泽及后人。便是你邓大人,这么许多百姓都得衔环结草的感谢你,这功绩放在这里,朝廷谁都能看得见。可若是办得不好,关系的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如今非比平时,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于河北官员,用的可都是军法……你我相识一场,到时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邓方进连忙站起身来,欠身回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改过,今日之后,保证我馆陶境内,不会有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阎罗”,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风,对着邓方进,不知道什么样尖酸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锐气犹在,可是那衙内嘴脸竟是收敛了许多。对邓方进虽有训斥、威胁,但至少话中还给他留下了一点下台的台阶。
他又转头对唐康笑道:“康时,幸好你刚刚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让我放下心来。要不然……这南撤八州二百万百姓,我心里还真的是惴惴不安。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倒还有点想法,想与康时、景叔参详参详。”
他说得客气,唐康与游师雄连忙谦道:“不敢。”
陈元凤看了看二人,吩咐邓方进取了一幅河北地图来,摊在一张案子上,又请了唐康与游师雄近前,指着地图,说道:“康时、景叔请看——此处是黄河东流,方才康时所说暂不后撤五州中,这博州、棣州、滨州,还有德州大部,皆在黄河东流以南。契丹兵锋,要跨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过黄河东流,深入京东,却没那么容易。依我之见,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这几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县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准备,不能令他们变成流民,否则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撤,令百姓先有所准备,若有必要,再有条不紊的撤退,也为时不晚。”
“不过……依我之见,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干等着辽军前来就南撤,此是将主动之权,全付之辽人之手。四州虽无兵备,然河北百姓,素习武艺,若驱之使战,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卫自己的家园,百姓岂有不愿意之理?朝廷当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团结,组成忠义巡社,由各州县守令统领,朝廷颁给弓弩,令其守护大河南岸。再令京东之飞武二军迅速集结北上,前往德、棣、滨三州,守护黄河东流——这岂不强过被动分兵各州来守护京东路?”
“此策甚善。”唐康点了点头,“只是朝廷亦曾考虑过,飞武二军四散于京东,集结不易,只恐难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达东流设防。而枢府亦以为,契丹自沧州深入,最多至于滨、棣,绝不敢深入京东。否则离大河太远,契丹岂能不惧我军断其后路?”
“飞武二军集结太慢,为何不从大名府防线抽调一军前往?”游师雄突然说道。
他这个建议将唐康与陈元凤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线乃是朝廷防御之重点,必然也是辽军主力进攻之重点,如何可以轻易调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师雄看了看大不为然的二人,这本是他思虑已久之事,此前从未对人轻言,此时话已出口,亦无法收回,只得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契丹未必敢于进攻我大名府防线。”
他这话是更加惊世骇俗了,唐康愣了一下,问道:“那他们南下做什么?”
“此非下官所知。”游师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然避实击虚,却是不易之理。契丹领兵诸将,皆是善战知兵之人,岂能不明此理?他们明知我大名府有坚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会刻舟守剑,仍然不顾一切的进犯大名?”
“这却未必,契丹敢于南犯,显是轻视我河朔禁军,我等以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来,也许却是不堪一击呢?况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们南犯做甚?无论契丹人想达什么何种目的,若不能重挫吾军,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会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契丹之长,在于行动迅捷,进退如风。以往契丹与我大宋交锋,皆是如此,善用其长,一是使我军惧战畏战,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来河北,如入无人之境;二是设法调动我军,将我军诱出坚城,再拉开我军前后军之距离,并利用吾军惧战之心理,令后军不敢支援前军,再以重兵进行围歼。强攻坚城之战例,虽然并非没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虽有火炮,但下官以为,这用兵之传统,亦是极难改变的。且其最大之优势,仍在于其精锐之马军。”
“景叔所言虽然有理。然纵是契丹抱着这个心思,辽军若不来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军,又如何可能轻离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虽说我大宋列阵如此,但总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纳了下官之意见,便将有一军之兵力,西出大河东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调军东出,岂非正中辽人下怀?”
“那却未必。”游师雄见唐康一脸的不解,忙解释道:“用兵之道,并非简单是敌人不愿意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敌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不做什么。时机之选择,至关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军,在辽军想调动我们之时再动,那便会落入辽人算中。但若我们抢先一步,却可能正好打乱辽人之部署。”
他见唐康与陈元凤都不太明白,又解释道:“辽人兵锋尚未过河间、真定,此时他们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军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当,再引吾军离开大名。我军若依着他们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当辽人以为我守军不会离开大名时,突然出动,便将打乱辽人的部署,他们若在黄河东流发现大名府之守军,一则其东路之作战目标只能临时改变,二则他们就会重新考虑是否进攻大名,以及进攻大名之时机。无论他们如何改变部署,只要战争不是按他们一开始之计划进行,其犯错之可能就会增加,于我军便会变得有利。譬如他们也许会误判我大名有机可乘,在未准备好前,仓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样一来,我们甚至将有机会将辽军聚歼于大名府防线之前。虽然这样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种各样的失误,总是不可避免。”
他说完,又补充道:“况且,下官以为,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棣、滨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调动一军前往东防黄河,可以为朝廷节省一大笔开支,令百姓少受许多无妄之灾。”
“但这始终是大名府防线四分之一的兵力,会令原本稳固的大名府防线,出现许多的空当。由京师调兵前往大河东流,时间上会来不及;若由大名府调兵往大河东流,再由京师调兵填补大名府防线之空当,亦会导致很多问题,两军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军先走,京师禁军后来,大名府防线如此复杂,一只新来的禁军,没有两三个月时间,连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来,极可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大混乱……”
“打仗总是要冒险的。”游师雄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使大名府防线守军少了一半,若能引得辽人冒然进攻大名府防线,依下官看,那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说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两军交战,不仅仅是将领们的事。”
“恕下官愚钝。”游师雄一时却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将士们,还是朝堂,还有京师。”唐康道:“故司马公与石丞相为何要苦心经营这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元凤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大名府防线,能给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个信心。大名府防线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与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们安全,他们才会有信心打仗,无论与辽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万一打输了,还可以再打。纵是屡战屡败,犹能屡败屡战。最终总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线不安全了,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论两府相公如何坚持主战,朝堂之中,必然会出现议和之声音,便以当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签一个澶渊之盟。这便如西夏,仁宗时败了,议和了,先帝时仍能将其打败。便算先帝时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会再打,一直会打到将西夏灭亡之日;可是面对契丹,自从真宗以后,哪怕燕云未复,也再也不去打了。这其中原因,绝非是因为辽国强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无奈的笑道:“景叔之策虽善,但冒的险太大。万一辽人抓住此机会,突破大名府防线,或者令大名府驻军大败,不仅仅是现今朝廷上主战的相公们都可能罢相,而且,从此以后,我大宋便再也翻不过身来。大名府防线,一定要固若金汤。要让汴京的百官、军民有与辽人作战的信心,你便得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游师雄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汴京百姓”云云,只是一个借口。朝廷必然会有主战者与主和者,而谁取得优势之关键,在于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场战争都与国家之存亡息息相关,自然这样的战争无人敢打。而对于大宋来说,国家之存亡与汴京之安危是绝对同义词。太皇太后与皇帝,无论他们口里说什么,果真辽军威胁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来,死国的君王有几个?
司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难怪他肯花这么大力气,来修这么一个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线,不仅仅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而司马光与石越给大宋朝的君主们,修筑的一道心防。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陈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无异议,我等不妨联名上奏,请朝廷在诸棣、滨诸州置团练巡社,一面可令飞武二军集结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军前往黄河东流协防……”
“甚妙!”陈元凤不由得击掌赞道。
连游师雄也大觉意外——这其实是正常的,唐康毕竟做过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对于陈元凤与游师雄来说,要他们时时想起大宋还有海船水军这只军队,却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枢密院的官员,也未必会将虎翼军视为一只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无论是在密院、兵部,还没有任何海船水军出身的官员存在。
其实这也是无法苛责。不论海船水军在海外如何战绩彪柄,但是那些敌人,在两府眼中,也就是大宋军队用沿边弓箭手亦能战而胜之的对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认为海船水军守守黄河或者还可以。
但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等到分散在广阔的京东路的飞武二军集结完毕,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军与诸州忠义巡社互相呼应,即使飞武二军不去,辽军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辽国的水军规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黄河东流的战场上。
6.
河间府,束城以东约二十里的一座小村庄。
淅淅沥沥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开始,接连下了两日都没有停,这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不仅阻止了大军前进的步伐,还将完颜阿骨打的两千女直军与韩宝的三千契丹骑兵拉开了整整二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颜阿骨打对于自己的这次任务,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兴奋。因此这意料之外的麻烦,倒也并没有太影响到他与他的族人的兴致。一般来说,部族军是很难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美差的,若非耶律冲哥极力推荐他,他不可能有机会与韩宝一起行动。
与先锋军一起行动,意味着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对女直战斗力之认可,其次则意味有更多的机会抢得最好最值钱的战利品——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军前来作战的东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于他们的部族,宣扬这场战争,他们夸耀着南朝的富饶,令所有的部族都认为那只是一场骗局,那只是契丹人骗他们前来参战的谎言。他们只出于对契丹的惧怕而发兵相助。
但任何一个踏入南朝国境的人,最终都会承认,至少这一次,契丹人没有骗他们。
现在,完颜阿骨打的族人们,便已经不再怀疑契丹人。
他们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两个小镇,打劫了四五个村庄,开始,他们什么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开挑拣,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而值得抢的东西太多了。还没有走到束城,他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已经不想打仗了,他们这次劫掠的东西,既便要上缴两成给辽主,剩下的,也够他们回家什么也不干的过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只契丹军队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当然可以假清高。他们是契丹最精锐的军队之一,此前刚刚攻破几座城池,按着辽国皇帝颁布的法令,他们能得到这些城市一半的财货。而且这些契丹人早有准备,他们每人带来了五六个家丁,很快就有四五个家丁,赶着马车、牛车,驼着令人艳羡的财货,还有无数的奴隶,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们在这次行动时,才能轻骑前进,大部分的东西他们都不屑一顾。
但完颜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也有理由瞧不起这些契丹人。
这只契丹精锐军队,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尽苦头。他们擒获了宋人诈降的统兵将领,攻入城中,却发现知州与军法官,还有一大支军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他们误以为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于是只派了一小支军队驻守这座城市,自己继续前进准备进攻下一座大城之时,这只消失了宋军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城市内,不仅救出囚禁在城内的宋军将领,还杀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