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如此盛情厚意相邀,我们如何能不领情呢?”耶律信讥讽道:“他不要这些百姓土地,我们便如他所愿,在这一大片宋境之内,好好收割一次。这次我们要改变战法,表面上,仍然分成东西两路。耶律冲仍旧出河东,目标不变,只要牵制宋军,能战则战,不能战至少要牵制河东宋军不能过太行东援。东路也依然分成三路,照旧从广信、雄州、霸州分道进兵。但这一次,出广信军这一路,只管抄掠保州、定州,使真定宋军不敢轻举妄动;取雄州的大军,则主要牵制河间宋军;出霸州那一路,干脆渡过黄河,直入沧州,在南朝京东路扰个鸡犬不宁。东线三路大军,凡遇城寨,可取则取,不可取则绕道而行。重要城池,则围而不攻。我们将大半个河北路,还有小半个京东路的财货子女,全部掠回国内,让他们一座座城池被长期围困,司马光与石越若还敢令宋军龟缩于大名府之后,不出一年,我担保他们的相位也要保不住。我们只需耐心等待,要么南朝老老实实再订城下之盟,要么他们就放弃大名府防线,离开坚城火炮之掩护,在平原之上,来与我铁骑野战。”
“这……这的确是妙策。”听着耶律信的分析,萧岚不得不承认,即便在军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刻意隐瞒?最后决战之时,宋军精锐必然已经驰援。”
“出其不意,是为了尽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这些沿边军州重镇。我们可以迅速切断这些重镇与外界之联系,使其成为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让石越与司马光误判,他们摸不着头脑时,多半会以为我们再会如以前一样南下,所以只会老老实实的在大名府等我们,而不会轻易向这些军州派出援军。等他们两个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地方大半已成大辽之国土。”
耶律濬也忍不住笑道:“不错,将来议和之时,我再将这些地方做个顺水人情,还给南朝。那时南朝主和之臣必然感恩戴德,宋人的怨恨,也会因为我归还这数州之地,而减轻许多。而且战后大半个河北残破如此,这个烂摊子,够他们收拾许多年。”
此时,萧岚知道皇帝已经完全被耶律信说服,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战争也许会带来胜利。但是,这样耗时长久的战争,可是大辽从未经历的。过去,他们总是尽可能的在短时间内完成战争,这样才不会对国内造成大的损耗。他们的确有大量的牛羊、粮草,但这样的战争,没有人知道会消耗掉多少年的积聚。但愿他们在南朝能尽可能多的找到吃的。但愿他们最终掠夺的东西,比消耗的要多。
“如此……”他决定问最后一个他所关心的问题:“陛下打算留谁在幽州权知军国大事?”
“留下太子在南京,令萧禧辅佐他。”
“陛下圣明。”萧岚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更加积极一点了,他已经比耶律信落后。因此,他不能再被与韩拖古烈的约定而拖累了。
“陛下,既然决意南伐,臣以为若能联络李秉常,两国并力……”
“你说的朕已经想过了。”不待萧岚说完,耶律濬便打断了他,“去年朕就派了使者试探李秉常,他如今一心想要的是攻灭黑汗,他的那个甚么相国,天天在他面前说,就算恢复灵夏故地,到头来西夏也仍旧是要向我大辽与大宋称臣,说什么李秉常若想要建立一个可与我大辽、南朝真正鼎足而三的国家,惟一的出路,就是西向兼并大食。李秉常已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直在这做这个春秋大梦呢。现在他的使者往来汴京,还求着南朝卖火炮给他们。朕也不打算真指望他们,真若与他联盟,朕还要担心李秉常向南朝泄秘……”
萧岚被辽主说得又羞又愧,满脸通红。
又听辽主说道:“你眼下只需管好通事局与察访司,看紧南朝职方馆的细作们,在南朝河北、河东、京东多布细作,盯好了国内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
“朕听说南朝很会利用高丽人做细作,你也要学着点,高丽人,还有南海诸侯国人——那些诸侯的臣民中,多的是无赖之徒,只要有钱,便可以收买。即便两国交战了,这些人往来南朝,仍然极为方便……不过如今才说,事急抱佛脚,却似是晚了点……”
“陛下所言极是。”萧岚被辽主当着耶律信的面,说得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时连忙说道:“此事臣此前也略有部署。”
“那便好。”耶律濬望了萧岚一眼,“但凡用兵诸事,你虽带过兵,打过仗,但仍要多听耶律信的,留心学习。”
“是。”萧岚红着脸答应了,心里却已是恨不能一箭结果了耶律信。他知道这是大战之前,皇帝要确立耶律信的绝对权威,但是,这并不会令他好受一点,为何皇帝选中的那个主帅不是他萧岚?
五天后。
大宋,绍圣七年二月十七日,迎阳门幄殿。
赵煦坐在御座上,隔着珠帘,听着帘外两府宰执们的奏事,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坐在南边御座上的太皇太后。
这已经是他的宰执们第四次在这里讨论辽国的动向了。
难得的是,这一次,左丞相司马光也在场——虽然他已经老态龙钟,考虑到他的身体,太皇太后不得不给他赐座。而为了顾及他的面子,避免让他觉得这是在暗示他应该致仕了,太皇太后又不得不同时也给另一位丞相石越与枢密使韩维赐座。
而石越居然只是象征性的拒绝了一下,就公然坐下了!韩维虽然开始坚持不肯接受,但看到司马光与石越都接受了,最终也坐了下来。
这让赵煦感到一丝不快。
仪式上的任何改变,都意义重大,绝不能因为这是特例而掉以轻心。他可无意恢复三公坐而论道的古制,但如果太皇太后让石越、韩维坐下了,说不定以后他就很难让他们再站起来。
但这件事他无能为力,也不是他所最关心的。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的听着韩维慢里斯条的向太皇太后介绍着辽国的最新情报。
“……昨日密院收到雄州与辽国使馆送来文书,称辽国将用兵阻卜,征讨叛乱部落,是以这数月之内,会有屯兵调动。依两国盟约,辽人已知会雄州,并令使馆送来国书解释……”
“如此说来,那前日职方馆所呈辽人异常调集大军之事,并非是针对我朝?”
他看见韩维微微欠了欠身,缓缓回道:“回太皇太后,臣以为,既然辽人这么说,他姑妄言之,我们便姑且信之,若是仓皇失措、草木皆兵,不仅是自乱阵脚,遗笑天下,而且也不利于两国互信。本朝以信义待天下,终不能因小失大。辽人若背信弃义,朝廷亦无惧于他,只令他自取其辱。不过……辽人终究是蛮夷,狡诈无信,两国虽有盟约,但朝廷既然怀疑其心怀不轨,也不能掉以轻心,故两府已经商议过,令雄州广布哨探,侦察辽人动静。外示无事,暗则每日一报,若是朝廷两日接不到雄州的平安文书,便可早做准备。如此,可策万全。”
“唔。”赵煦感觉到高太后点了点头,又听她问道:“两位丞相以为如何?”
“臣以为甚妥。”
左丞相司马光立即欠身表示赞成,右丞相石越似是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也认可了,“臣亦以为此策十分妥当。”
赵煦隔着珠帘,远远的望着这三人脸上的表情,他们肯定是事先就商议好了的!
他记得桑先生和他说过,祖宗之法,是异论相搅,因此朝廷当中,有朋党是正常的,并不意味着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政见不同,便各成派别,这是自唐朝以来便无法改变的。为君主者,想彻底除去朋党,乃是不可能之事。倒不如因势利导,这于巩固君权亦有好处——朝野士大夫若分几个党派,那便轻易出不了权臣,君主亦不容易被欺瞒。做皇帝的,只需要选择他最认可的一党重用,留着不那么认可的党派来加以制衡,那便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材。
桑先生为此还进过一篇《朋党论》,指出这才是祖宗“异论相搅”之术的精髓。
可如今倒好,两府遇事,不论大小,都事先商议妥当了,才来禀告太皇太后和他这个皇帝,这可真是成了“垂拱而治”了!
他的目光越过马、石、韩三人,望向站在他们后面的其他的宰执,那些个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都持笏低头,看不清有什么表情。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参政、枢副,虽然名义上只是副相,但他们实际地位是与宰相、枢密使相差无几的!强硬的参政,甚至可以架空宰相,主导朝政。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随时都有机会将宰相赶下台,取而代之。
可如今却不行了,因为他们前面的这三位,都是遗诏辅政大臣!
他们的地位稳固无比,于是参政、枢副,就没有人敢再轻易妄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取而代之,反而可能被赶出朝廷。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既然如此……”赵煦心里闪过这些念头,耳边听见太皇太后似乎是准备结束这次廷议了。
他们打算就这样算了!
“慢!”他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打断了太皇太后。
顿时,他看到一张张惊诧的面孔,连那些一直低着头表示谦恭的参政、枢副们,都惊讶的抬起头来。
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转过头望向太皇太后:“娘娘,朕想问几个问题。”
他看见太皇太后慢慢的点了点头,“官家想问什么便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