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如此你们便可以冠冕堂皇的毁掉田烈武,挑拨皇帝与司马君实矛盾激化?”潘照临嘿嘿冷笑了两声:“你放心,休说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照样会跳下去的。”
范翔的脸刷的就红了,一时默然。
潘照临却不想就此放过他,又讥讽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些,莫叫你们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会体恤你们的这份苦心!”
当天晚上,阳信侯府。
七叶树边的凉亭内外,都挂满了灯笼,将整个校场都照映得有如白昼。因为天气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凉亭四周生起火炉,却被唐康谢绝了,下人只得远远的在别处温了酒菜送过来,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马上又凉了。这么冷的晚上,在这样空旷的户外,喝着冷酒,吃着冷菜,可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但唐康却丝毫不以为意,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喝得兴起,干脆让下人把酒杯撤了,换上大碗。
事先也没有人来递札子,也没有下人来知会一声,大晚上的就这样突然的闯来。然后又不肯好好的呆在屋中,偏要拉着田烈武到这凉亭中来喝酒……唐康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而且,田烈武也能看得出唐康心事重重、忧心忡忡。
这些,几乎都写在了他脸上。
“康时……”
田烈武才一开口,便被唐康把话给岔开了:“田大哥,赵将军的书信,童贯给你送过来么?”
“已送来了。”
“那便好。”唐康端起碗来,一口干了,又给田烈武与自己分别满上,方又说道:“我这回在雄州,也见着赵将军了。可惜未能多叙,他甚是惦念大哥。柴贵友说,赵将军很会带兵,不过他那个副都指挥使是河朔禁军的人,掣肘甚多。护营虞候又是个权贵之后,除了死背军法,半点不知变通……哎!大哥,我这次是对不住你……”
田烈武听唐康说着赵隆,念起当年与赵隆的袍泽之谊,心里正暖洋洋的,忽然听到唐康最后这一句,不由一愣:“康时,此话怎讲?”
唐康避开田烈武的眼神,自己给自己又灌了一口酒,苦笑着摇头。
田烈武越发觉得不对劲,半晌,才试探着问道:“莫非是赵隆兄弟犯了什么事?”
“赵将军能犯什么事?”唐康涩声笑道,“大哥想岔了。”
“那……”
“是我好心办了错事。”唐康一碗一碗的喝着酒,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不瞒大哥,当初是我设法将赵将军调到雄州的……”
田烈武不由笑了起来,“这算什么错事?他该谢你才是。”
“谢我?哈哈……哈哈……”唐康突然大笑起来,“谢我什么?谢我把他推上鬼门关?”
“康时,这是什么意思?”田烈武见着唐康痛苦的神情,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涩声喊了一声,眼中已是噙着泪花,“我当初设法调赵将军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并无私情。可是,绝没想到会有今日……当年我们在渭南也算是祸福与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样也不会将赵将军调去雄州!”
田烈武几乎已经猜到唐康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强笑道:“你这说的,倒象雄州是什么……”
“没错,雄州如今便已经是鬼门关!”
“你是说?!”田烈武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说的便是这事,契丹不日便将南犯!”唐康猛的又喝了一口酒。
“这又有何惧?”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来,“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两府的相公自然有处分。我既有备,惧他何来?赵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与契丹打仗,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康时你却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抬头望着田烈武,一脸的苦涩,“大哥深知我唐康为人——若是如此,我又怎会效小儿女态?大丈夫忠君保国,纵战死沙场,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赵将军纵然在雄州死国,我唐康自会去忠烈祠给他烧香拜祭,犯得着来大哥这唉声叹气,没的辱没了赵将军?!”
唐康慨然说了前面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忽然又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只是如今之事,却并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几成朝廷弃卒,赵将军,赵将军……”
“这……这是如何说?”田烈武一时竟是惊住了。
“我这几日,实是无脸来见大哥!我这番使辽,实敢以性命担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顾一身荣辱,冒死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断语。只是我终究是人微言轻……”
“难道两府的相公们不信你?”
唐康苦笑摇头,默默的望着田烈武,算是默认了。
“连子明相公也不信你么?”田烈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康摇摇头,“是君实相公不以为然。如今朝中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对君实相公言听计从,是君实相公认定我所言虚妄,旁人说什么亦是无用!”
他说着,又苦笑了两声,道:“其实他信不信我,原本没甚打紧。我唐康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只是,北虏即将南犯,朝廷一点准备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将河朔禁军重兵结于大名府防线,北面军州,兵力空虚分散,又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战事一起,又有谁能自全?我不仅是陷赵将军于死地,更愧对河北一路百姓!”
“康时……”田烈武的声音也沉重起来,“莫要自责过重,再如何说,此事也并非你的责任。”
“我自责又有何用?若我自责有用,我便是自责死了,也心甘情愿!可是……大哥,赵将军统率着三千不堪一战的河朔禁兵,还有个处处掣肘的副将,面对的是十万虎狼之师,若朝廷不事先令沿边军州有所准备,便凭我自责,便可救得了他?!大名府以北,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朝廷先是开门揖盗,如今又是掩耳盗铃,便凭着我自责几句,又可救得他们不受契丹残害?!”
田烈武顿时也沉默了。他望着唐康痛苦的眼神,脑子里想起的,是当年石越在环州和他说过的话。
“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
“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
“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石越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恍如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一般。
赵隆还罢了,田烈武虽然与他袍泽情深,但是他毕竟是武人,食朝廷俸禄,忠君死国,乃是本份,无论是何种处境,也不应该有所抱怨。
但是河北一路百姓又有何罪?!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问道:“康时,你又是如何能断定契丹定然会南犯?”
唐康望了田烈武一眼,但马上又避开了他的眼神。
听到田烈武这句话,他已经可以断定,今晚他与田烈武所说的,全都会被转到皇帝的耳里。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会贿赂几个内侍,让皇帝知道他与田烈武今晚会面了,谈了关于契丹即将南犯之事。如此一来,即使万一田烈武没说,皇帝也会主动询问,田烈武自然会将这其中的利害,剖析给皇帝听。更不用说,旁边还会有个添油加醋的杨士芳……
至于皇帝听了以后,是继续忍气吞声,还是能如他去宝相寺吊祭王安石一样,公然的有所主张,这就不是唐康所能肯定的了。
但至少,他知道,潘照临也已经很清楚的暗示,小皇帝已经不那么甘心做个傀儡,他已经敢于在一些事情表达自己的态度。即使他的羽翼并未长成,但他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翅高飞了!
就算他最终怯懦了,也没什么损失。唐康是绝对不会介意离间一下皇帝与司马光的关系的。更何况,这会在皇帝那里替他留一个好印象——皇帝会知道他今日的忧国忧民、奋不顾身,会知道他与司马光,甚至是与石越的不同。
虽然,唐康心里也很清楚,田烈武肯定会为此事付出代价。
然而,论及杀伐决断、野心勃勃,唐康其实是远胜于石越的。他受到潘照临的提点,便立即前来找田烈武,其间没有半点的犹豫。他并没有要求田烈武做任何事,也不曾鼓动、暗示他做任何事,他更不曾欺骗田烈武,田烈武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唐康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愧疚——他只是不曾彻底的坦诚相待,但这个世界上,他本就不会对任何人彻底坦诚。即便是对父亲、石越、兄弟、妻子……他也不可能彻底坦诚相待,他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人存在?
但他终究是有一些不忍的。
因为他也知道,田烈武的性格,已经决定了,他其实没有选择。
他心里也无法否认,虽然他对田烈武说的每一句话都大义凛然,并且都是实情,但是,这大义的名份之下,本质之下,依然是利用!
而田烈武,无论如何,也算是他的师友。
6.
太平中兴十二年,二月十二日。
大辽,中京大定府,皇城武功殿。
萧岚站在辽主耶律濬榻下,欠着身子,毕恭毕敬的说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只怕还是召集群臣商议一下妥当……”
但他话未说完,便被耶律濬挥手打断:“军国大事,出一二人之口,决一二人之手,学南朝那般又是廷议又是朝议,半年也商量不出甚结果。结果是你想做点什么,自己还没搞明白,敌国反倒全知道了。你管着通事局,难不成还嫌南朝职方馆的细作不够多么?”
“陛下英明。”
萧岚恨恨的瞥了旁边的耶律信一眼,仍然想尽一下最后的努力,委婉说道:“那至少召韩拖古烈来,他在南朝多年,熟知南朝虚实。”
“他一介书生,该问的时候,朕自然会问他。”耶律濬神色之间已有不耐,“南征之事,关系重大,南朝细作无孔不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便信得过你们两个,其余众人,待大军集结已定,朕祭天地、日神之时,自会知会他们知晓。”
萧岚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继续劝谏。
耶律濬也不再理他,转头问耶律信:“耶律信,你来说说,大军集结得如何了?”
“这……”萧岚大吃一惊,他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完全没有想到,耶律信已经动手调集大军了!通事局、察访司这些酒囊饭袋!萧岚在心里骂了一声,又感觉到一阵沮丧泛了上来——他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但马上,他心里又觉得纳闷。
违背大辽南伐的传统——九月进兵、十二月退兵——这倒是不必大惊小怪,反正这传统经常被打破。这个传统也只可能存在于早期,因为这完全是为了打草谷方便,契丹崛起很长一段时间内,军器粮草,都是由战士们自备的,粮草的补给,也只能依赖于打草谷。但这一百年来,虽然兵器仍然是自备,但是因为军队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按大辽的军制,哪怕仅仅出动六万骑兵,加上每名骑兵的两个家丁、三匹战马,实际兵员就有十八万人,战马超过十八万匹——依赖打草谷解决粮草补给,早就不现实。要知道大辽发动过的更大规模的战争多不胜数,出动兵员数倍于此,虽然选在秋收时节出兵,对于打草谷补充粮草仍然很有意义,但要全部指望打草谷,那仗是不要打了,因为军队抢粮草保证不饿死将成为第一要务。因此,有过实战经验的萧岚,对此倒不会感到惊讶。
可是,自从太平中兴以来,大辽整顿军制,精锐的直隶中央的常备军只保留了五万骑御帐亲军(即皮室军与属珊军。)与八万宫卫骑军。这御帐亲军平时分成五部,分番轮值,寸步不离皇帝本人;而八万宫卫骑军表面上是替历代辽帝守陵,实际上都有家属、奴隶,分别部署在水草丰美或土地肥沃之处,以从事畜牧、农耕——这只军队,曾被萧佑丹视为大辽赖以立国的根基,在执政期间痛加整顿,重新划定驻屯地界,清点人数,补足虚额,平时让他们自给自足,除了派将领时时训练检阅外,再无任何赋役负担。如今,大辽无论是大小征伐,毫无疑问,都必须以宫卫骑军为主力,再辅以征召的部族军(包括契丹部族、渤海军。)、汉军、属国军,一同组成大辽铁骑。
耶律信肯定调动不了御帐亲军,至于宫卫骑军,绝大部分驻扎在南京道与西京道,别说瞒过他萧岚,便是瞒过南朝职方馆也不容易。
那他调的是哪门子的军队?难不成,他还能不动声色的调集部族军?他如何做到的?在萧岚眼里,部族军虽然骑射精湛,却散漫不羁,除了本族头领,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狐疑的望着耶律信。
但耶律信却没有看他,只是面朝着皇帝,欠着身子,沉声道:“陛下,鸳鸯泊已经聚集了三万渤海步军,中京与上京的宫分军(注:宫分军、斡鲁朵军,皆是指宫卫骑军。),也已经南下。只待三月陛下圣驾一动,各斡鲁朵军十日之内,可齐聚鸳鸯泊点兵,分道南下平、幽。西京、南京粮草多年积聚,亦足敷大军之用。陛下离开中京之时,便分道遣使,征发各部族、属国军,快则四月,晚则五月,便可与大军会合……”
“三月?”萧岚完全惊呆了,“三月……陛下,大军四月就要南下?!”
“不错。”耶律濬笑着点点头。
“陛下不待在鸳鸯泊会合所有军队,便要率大军先行南下?”
耶律濬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打南朝一个措手不及。若等到诸道大举征发,大军尚未离境,宋人早就知道了。”
耶律信这时候才瞥了萧岚一眼,冷冷说道:“南朝那时候只怕还在争论我们会不会南下呢。”
“那又如何?”萧岚不客气的反问了一句,腾地跪了下去,“陛下,恕臣直言,便是能打宋人一个措手不及,也没什么用处。四月出兵,南朝稻麦未熟,难以因粮于敌。司马光与石越在大名府一带修筑坚城,屯聚重兵,恐非轻易可以攻破。战士自带粮草终究有限,到时我军困于坚城之下,粮道太长,难策万全,粮草一朝不济,大军恐将不战而溃!陛下三思,纵要出兵,亦请等到九月!”
“你说得不错。”耶律濬笑着望了萧岚一会,见他对自己的嘉许满脸的意外,不由得扑噗一声,笑出声来:“不过,谁说我们要去大名府?”
“啊?”
耶律濬朝耶律信呶呶嘴,笑道:“耶律信,你与他说吧。”
“是。”耶律信转身看了惊讶的萧岚一眼,说道:“这几年来,石越与司马光费尽心思,耗费国力,沿着大名府、邯郸一线,五里一堡,十里一寨,修筑了大量的城防,不少堡寨之内,装备着重七十斤至两三百斤不等的小火炮,而大名、邯郸这些大城,则更有两千斤以上的大火炮,石越将河朔禁军主力龟缩于那些城堡之后,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引诱我军长驱直入,以我之短,攻彼之长,将我军消耗于坚城利炮之下,他又在真定与河间府驻扎了两支马军,打的主意,是用这两支马军来袭扰我后路,断我粮道。”
“他这主意打得倒好。不过,说白了,这不过是石越破西夏的故伎。那些党项蛮夷有勇无谋,被石越挑拨几下,便举国而来,与宋军几次大战于坚城之下,结果一国精锐损失殆尽,石越便趁此机会,大举反攻,西夏差点便亡国。但石越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一介书生,他以为在西夏得逞的,便也能在我大辽这里得逞。他知道我大辽每次南下,都是分道并进,会师于大名,便想守株待兔,在大名府等我们。”
“可惜的是,他想守株待兔,我们却让他刻舟求剑!这次我们不打算去大名府。”耶律信用目光征询了皇帝的同意,转身走到一座画着宋辽两国地图的屏风前,手指沿着大名、邯郸划了一条线,“石越将河朔禁军集结于这里,又知道我们难以攻克真定、河间这样的名城,遂在此两城部署了数量不明的火炮,还驻扎了马军。他留给我们的,便是真定、河间、大名之间这大一片几乎无人防守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