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轰隆”一声巨响,一群人被炸飞了。一片火光中,空中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截焦炭落在晓露的怀里,她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人腿。
“啊!”晓露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又做了一个噩梦,她惊魂未定,大汗淋漓,不敢再睡,便把屋里的灯全都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床上,直到天明。
晓露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楼不下。波仔来探视,她爱理不理,有几次甚至拒绝让他进门。婉柔每天下午都过来看看,晓露虽然让她进来,但对她的关心无动于衷,连礼貌应酬都懒得做了。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一周后,婉柔只好无奈地说:“晓露,我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与其在这里瞎想,不如回家问清楚。
“回家?哪个家?”
“回吉林,你亲生父亲的家。去问清楚你妈妈的情况,要不我知道你没法安心。”
晓露的眼睛闪了一下,点了点头。第二天她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三天后,陈娇提着行李袋,走出吉林火车站。下了火车坐了三个多少时的中巴到桦甸,然后她又坐上了一辆小巴士,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小镇。在小镇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这样一路辗转,最后陈娇终于来到父亲工作的林业局家属区。
暮色中,陈娇推开一户人家的门,将正在吃晚饭的屋里人惊得跳起来。“阿娇!是阿娇吗?你怎么回来了?”陈大龙站起来,半信半疑地问。
陈娇把行李袋丢在地上,依着门框说:“我是阿娇。爸爸,我回来了。”
陈大龙迎上前去,走到离门口还有两步时又停下,他看着陌生的女儿,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对。一个少女从陈大龙背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陈娇。
陈大龙把少女抓出来,对她说:“这是你姐姐,快叫!”
陈娇看着眼前这位少女,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长着一双与自己相似的丹凤眼,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她是我妹妹?”陈娇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但从来没有见过。
“是,她叫陈美。小美,快叫姐姐。”陈大龙推了二女儿一把。
“姐姐。”小美终于叫了一声。
这声“姐姐”把陈娇的眼泪叫出来了,她哽咽地应了一声,一把抱住了妹妹。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在客厅里谈到半夜。那一夜,陈娇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的故事。
2
197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甜蜜清香的气息四处飘荡。
红星林场的检尺员金小翠盘腿坐在自家的炕上,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四个钟头。此刻如果家里有人,应该可以发现她的异常。因为她虽然在看着窗外,但眼神是没有聚焦的,她好像已经失去了魂魄,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躯壳。可惜,那天金婶回家去了,为了伺候女儿做月子,金婶在小翠家住了一个月,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的男人,还有那八只鸡九只鸭和一条狗的温饱。她在外孙女满月的当天一大早就匆匆离去,把小翠一个人留在家里。
傍晚的时候,小翠的丈夫陈大龙下班回来了。大龙身高一米九零,大大超出了中国男子的平均身高,因此林场发的工作服即使是最大号,他穿着还是短了一截。他又极瘦,大号的衣服穿上身,哪儿都是空荡荡的,仿佛还可以钻进去一个人,这让他走起路来的时候,总像是带了一阵风。那个年代,人们形容那些既瘦又高的男人为“麻杆”。大龙姓陈,林场的人便都管他叫陈麻杆。
陈麻杆穿着一套藏青色的棉衣裤,这是林场发的冬季工作服,全林场的男人有小半年都穿着它,如果不是身材特殊,从背后看,还真不容易分清楚谁是谁。大龙身上的这套棉衣裤从深秋穿到现在,棉衣的袖口和前襟都已经泛着油腻的光,棉裤的裤脚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右脚的裤边还卷起来一截,看上去一个裤脚高,一个裤脚低。总之,大龙是以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形象出现在小翠眼前的。小翠打小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她的洁癖和她的美貌一样远近闻名。看见丈夫进了院,小翠皱了皱眉,身体依然纹丝不动。
大龙并没有进屋。他进院子后,朝四周看了看,搓了搓手,弯下腰,给院里的菜地拔起草来。家里那二十多平米的小院,除了留一条甬道,都成了菜地。两周前大龙刚种下一畦辣椒,这两天冒出了嫩绿的苗芽,可随着辣椒苗冒出的还有一棵棵青草。大龙半蹲在地上,仔细地将小草拔出,一步一步地往屋子的方向挪动。
这时,炕上的女婴醒了。她蠕动着小嘴,发出咦咦啊啊的声音,以此提醒母亲,她的闺女要吃奶了。
咦咦啊啊的声音果然让小翠动了一下,将目光转女婴。可是,她投向婴儿的并不是慈母的目光,她像看一件不认识的东西似地看着炕上的孩子,好像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婴儿出现在自己身边。
女婴发觉自己发出的信号没有得到回应,那个暗红色的充盈着乳汁的奶头没有如期塞到嘴里,便加大了音量,大声啼哭起来。
小翠终于伸出手臂,迟疑地抱起了女婴。她用左手臂搂着婴儿,用右手摩挲她小小的脸颊和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右耳那里停住了。
女婴的右耳郭长出了两颗米粒样的肉芽,像一对小小的冒号。小翠惊恐地看着那一对冒号,反复地抚摸着,用力往下按,似乎想将这冒号按进肉里,让它消失。女婴被母亲抚摸得有些痒痒,加上嗅到她身上那股暖暖的带着奶香的气息,便停止了哭泣,咧开嘴笑了起来。
女婴的笑容让小翠吓了一跳,她像丢弃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将手里的婴儿从窗口丢了出去!
一夜之间,这条爆炸性新闻在红星林场的职工家属中传播:木材车间最漂亮检尺员的金小翠,在女儿满月那天疯了!
3
时间倒回到一年半以前,陈大龙第一次遇见金小翠的日子。
陈大龙是长春市人,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参加工作,成为长春机械厂的工人;二是到吉林省林业学校读书。第一个选择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到机械厂上班,马上就能领工资,且工厂离家不过两里地,天天都可以回家。而到林校上学,虽然能取得中专文凭,将来算是国家干部,但毕业后必然要分配到林场工作,林场都在深山里,一年半载也难回家一次。
大龙的父母自然希望他做第一种选择,留在长春,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大龙本来也同意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和同学们一起被学校组织看了一部叫《山林小猎人》的电影,便对深山老林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觉得自己的青春只有在大森林里度过才能体现出价值,便不顾父母的规劝,毅然到林校读书去了。
两年后,陈大龙从省林校毕业,分配到距长春三百多公里的红星林场。在林场工作的第二个月,他认识了金小翠。
实习技术员陈大龙和工人一起把一批刚从山上砍伐下来的红松送到木材车间,看见检尺员是个漂亮的姑娘,便问旁边的工人:“这姑娘是谁啊?”
“陈麻杆,这姑娘你都不认识啊?她可是我们林场里的一枝花,叫金小翠,她还是场里的广播员,每天下午广播里都会传出她的声音。”
陈大龙“哦”了一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被称为“一枝花”的姑娘来。眼前这姑娘,身高大约一米七零,身材多一分则嫌肥减一分则嫌瘦,穿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作服,领口翻出粉红暗花的衬衣领,乌黑的长发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编成两根辫子,而是扎成一束放到背后,发根上系着一根粉红色的手帕。她正拿着夹板和竹尺测量木材,不时在旁边的算盘拨弄几下,然后低头记在本子上,动作十分娴熟。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光无意朝陈大龙的方向看了一眼,陈大龙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扫了一下,心猛地收缩住,然后又慢慢舒展开来。
陈大龙看着这位眉清目秀,干净利索的姑娘,春心萌动了。
从那天起,只要场里大广播一响,陈大龙便竖起耳朵,分辨出金小翠的声音后,他便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往下听。他觉得她的声音实在是悦耳,仿佛天籁。听了一个月的广播后,陈大龙下决心要把金小翠追到手。
写了几封情书没有回应,在下班路上假装邂逅受到冷遇后,陈大龙改变了追求策略,不再直接面对金小翠,转而把进攻的方向对着金小翠的父母。
金小翠的家就住在林场里,她的父亲人称“金爷”,解放前在长春的一个大饭店做过厨师长。解放后,红星林场成立,他被招进林场,在场部食堂做饭,算是重抄旧业。
陈大龙提着从长春探家带回来的糖果点心和两瓶白酒来到金爷家时,受到了热烈欢迎。他用长春话和金爷交谈,聊起来,金爷原来在长春住的那条巷子离陈家不到三百米,这个巧合让金爷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添了几分亲近。取得了未来岳父的信任,让陈大龙信心大增。他干脆放弃了和金小翠沟通的打算,直接和未来岳父母沟通了。他一有空就往金爷家跑,到厨房帮金婶劈柴,给菜园浇水,到了饭点便留下来吃饭,陪金爷喝酒。金爷平时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但偏偏和陈大龙对上眼了,两人处得跟忘年交似地总有说不完的话。陈大龙每天晚上都要陪金爷唠嗑两三个钟头,等金爷准备睡觉了才离开。
不到两个月,陈大龙便收服了未来岳父一家的心。金爷认定了他这个女婿,对邻居们说,大龙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女婿。当陈大龙提着礼物穿着新衣服上门正式提亲的时候,金爷金婶乐哈哈地答应了。
没想到这门婚事遭到金小翠的坚决抵抗,她坚决不同意嫁给陈大龙!
金爷金婶似乎这时才想起来,金小翠才是婚姻的当事人,她不同意,陈大龙就成不了他们的女婿。他们把金小翠拉到里屋,关上房门。夫妻俩上了炕,让金小翠在炕前站着,开始审问。
“你为什么不同意嫁给大龙?”金爷问。
“我看不上他!”金小翠硬邦邦地说。
“大龙是多好的孩子啊,温和敦厚,知书达理,长得也精神,又是干部,还是长春人,哪儿配不上你了?”金婶一口气数出了陈大龙的诸多优点,质问女儿。
“他长得怎么精神了?你没听见别人都叫他‘麻杆’吗?瘦成那样,又驼背,右耳朵还多长了一块东西,而且不讲卫生,一套衣服一穿就是半个月,领子袖口都油晃晃的,恶心死了!”金小翠不屑一顾地反驳。
天地良心,陈大龙的形象绝对没有金小翠说的那么不堪。即使算不上英俊,但也绝不难看,没缺鼻子少眼睛,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只是右耳的耳郭比正常人多长了一小块,但不影响容貌。就是按照现在的择偶标准,陈大龙这样的身高和长相也是许多姑娘心仪的对象,可惜,他偏偏爱上一个对他所有的优点都视而不见的金小翠。
“这算什么毛病啊?哪个瘦高的男人没有点驼背啊,你爹不也驼背吗?他的耳朵比一般人多那么一小块,人家说这样的人听力也比一般人好。他爹妈不在身边,没人替他张罗,邋遢点也正常,你们结婚后,有你替他洗衣服,保管他变得干净体面。”金婶不以为然地开导着女儿。
“反正我不能嫁给他!”金小翠嘟嚷着说。
“你说说理由,到底为什么不能嫁给大龙?”金爷问。
“我有对象了!”金小翠沉默了一会,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这句话把金爷金婶惊得差点从炕上摔下来。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这人是谁。
在父母的逼问下,金小翠吞吞吐吐地介绍了自己对象的情况。
金小翠当时的确有对象了,叫李春,也在林场当检尺员。两人是高中同学,当时金小翠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李春是学习委员。李春不仅长得斯文秀气,而且还会写诗,让情窦初开的金小翠非常着迷。两人从高中就开始偷偷恋爱,只是由于害羞及考虑到两人年纪还小,没有公开。
听完女儿介绍,金婶知道李春是谁家的孩子了。李春的父亲原来也是林场的工人,十多年前在伐树中出了事故,被倒下来的树压死了。他母亲一直守寡没有再嫁,据说是担心继父会委屈了儿子。
这种孤儿寡母的人家,首先就不中金婶的意。人家母子的感情这么深,女儿嫁过去后,婆媳关系很难处好。再说,李春是独子,别指望他能常来帮自己干活,陪老伴喝酒。金婶还想起来,自己和李春打过几次照面,李春每次都只是对她点点头便匆匆走过,从未热情地和她打过招呼。这种不大方的性格金婶也不喜欢,和陈大龙相比,差距太大了。总之,金婶轻易地就把李春给否决了。
“你和他处对象,处了多久了?”金婶问。
“快三年了。”金小翠低声答道。
“都处了三年了,怎么没带回来给爹妈瞧瞧?还有,他明知道我是你妈,怎么在路上碰见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他害羞。”
“既然是正式恋爱,有什么害羞?我看他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孬货!你赶快和他断了,嫁给陈大龙!”金婶用力地拍着炕席,下了命令。
“要嫁你自己嫁,我绝不嫁给陈大龙!”金小翠一口回绝。
“啪!”金小翠的脸重重地挨了母亲一记耳光。“反了你!父母的话你都敢不听!”金婶打了女儿,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
“哇……”金小翠大哭着往外跑。
“给我抓回来!”一直威严地静观事态发展的金爷气得翘了胡子,厉声地下令。
金小翠没有跑成,在院门口被妹妹们拉住了。然后被父母关进了里屋。
金小翠为了婚姻自由开始了和父母的抗争。这场抗争一共进行了三天三夜,她的哭闹和辩解都没能让父母改变主意。于是她开始绝食。在她绝食的第三天,金婶来到女儿的炕前,解下裤腰带,缠在脖子上,对金小翠下了最后通牒,若不答应这门婚事,她就当场吊死在这屋里!
饿得奄奄一息的金小翠,此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脖子上缠着裤腰带的母亲,只能投降。
金婶用一根裤腰带取得了胜利。
4
金小翠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偷偷去了李春家,和心爱的人做最后的告别。
相爱了三年的恋人要出嫁,新郎不是自己,李春被这样的痛苦击倒了。他哭着跪在金小翠面前,求她改变主意。李春的哀求让金小翠肝肠寸断,对自己的背叛充满了悔恨。她很想答应李春,甚至想到要和李春私奔,一起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但想到母亲脖子上缠着裤腰带的形象,她将这个主意咽了下去,无奈地抱着李春痛哭。
后来,两人流着眼泪上了床。
陈大龙如愿以偿地娶了金小翠,心里美滋滋的。写信给林校的同学,将自己的婚事比做是天上人间第一称心如意的美事。在闹洞房的人散去后,他搂着美丽的新娘,看着窗户上贴着的红双喜字,以为自己即将开始幸福的人生。
第二天,陈大龙就知道他的幻想破灭了。
李春在陈大龙和金小翠的新婚之夜跑到新房前的树林上吊自杀了。
李春母亲穿着白色丧服坐在新房前哭丧。一连七天,她凄厉的哭声都在林场的上空飘荡。全林场的人都听到她在哭儿子的同时对那对新婚夫妇进行了恶毒的诅咒。
李春母亲的哭嚎和诅咒让陈大龙不知所措,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谋划了几个月的后果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这让他又悔又恨。
李春之死,让陈大龙和金小翠的新婚没有一点喜气,他俩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垂头叹气,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