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妞两条小短腿飞快的前后交错,跑得快极了,险伶伶的仿佛随时要摔跤。
跑到半路忽的停住了,转身又往回跑,哇哇的哭了。
“傻波妞,跑什么,不认识我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波妞。
波妞跑不掉了,眼泪汪汪的抬眼瞧去,越看越哭的凶,眼泪哗哗的淌。
那张脸之所以还能确定是张脸,只因为是长在脸的部位,但早没了脸的形状和颜色。五彩斑斓堪比菜花蛇,黑的黑得发亮,紫的紫得放光,又凝结着一块块血痂,而眼睛藏在大肿包里几乎失踪,脸颊肿得仿佛两个发酵大馒头。
额角鼓着大血包,让人误会以为是犄角。
但还是能依稀分辨出来一些……
陆幸回来了。
顶着一个不像人头的头,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脏兮兮的衬裤,像个洞穴里爬出来的小怪物,那么瘦,能看到一条条细细的肋骨。有两条貌似断了,能看到微微的凹陷,那一块儿皮肤便青黑青黑的了。
但到底是回来了。
“想不想我啊?”陆幸快乐的揉捏波妞的小脸,但波妞显然吓坏了,哭得收不住,堪称撕心裂肺。
“走,咱回家喽。”陆幸咧嘴笑,露出一口小黄牙,远远看去仿佛一个烂芋头上趴了一条小黄虫。
他牵了波妞的手往家走,仿佛走在康庄大道上,很有精神。波妞以为自己被怪物抓了,被拖着一路哭一路走,小手里还紧紧拽着小细绳儿,绳子那头的大蜻蜓拖了个半死不活。
没进家门就中气十足的喊:“爹!娘!我回来啦!”
刚喊完,陆李氏和陆老实就冲了出来,一见到他,齐齐的一哆嗦,站住了。陆幸灿烂的笑,又大声的叫了爹娘,就上去一人拥抱了一下。
陆李氏哇的就干嚎起来,一把死死将陆幸抱在怀里:“娘的儿啊!娘的儿啊!你怎么弄成这样了?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呀!”声音是哑的,眼睛是肿的。陆幸心说完蛋,自己爱死这帮封建愚民了。
“臭小子——”陆老实骂了一句,喉咙里一哽咽,便也说不下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但一看这副模样,心疼的,陆李氏一边哭一边拉着他团团的上下检查:“我的儿啊,这是谁干的?天杀的哟,谁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的?”
陆幸道:“没事儿,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闲话休提,陆老实虽然心里存了一肚子话,也来不及说了,火急火燎的出门请大夫去。陆李氏将儿子抱进房去,让他躺好休息,便又哭又笑的去烧水拿衣裳,要给儿子好好洗洗澡。
只剩下波妞站在床前,抽抽搭搭的看他,刚才哭太凶了,一时没缓过来。
陆幸下床来逗她:“想不想我呀?”
“嗯。”波妞一抽一抽的。
“哪来的大蜻蜓?爹给你抓的吗?”
“是、是大哥哥——”
“哪个大哥哥?”
“就、就那个大哥哥。”波妞含含糊糊怎么也说不清。
陆幸笑了笑,也不再问,揉了揉她的脑袋。他吩咐她站房间里等着,自己就走出门去,到了后院。后院无人,只圈养了一些鸡鸭。靠墙堆着一堆木柴,一把柴刀放在地上。
陆幸站了一会儿,便过去拿起来柴刀,盯着锋利的刃口看了半晌,就蹲了下去,将自己那条细细的左臂伸直了放在大木桩上,右手的柴刀举了起来。
举在那里没动,他两眼发着异样的光,盯着木桩上自己那条手臂,眼角突突直跳。
突然他发了狠,猛地咬紧了牙,高举的柴刀落下,狠狠的剁在了自己的左小臂上。
但听铿锵一声,竟然冒出火星子,仿佛是砍在了一块石头上!陆幸一动不动,保持了那个姿势直喘着粗气,一刀剁完,他是洗过澡似的一声汗,吓的。
随后便瘫软了,坐在地上,两眼直愣愣的望着远方。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左手臂瞧去,手臂还是那条手臂,青色胎记如盘龙似的从肘部往下一直到手掌心。没断不说,连皮都没破!
他一拍脑门,哎哟了一声,全明白了,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那地府的大铁链子,还能带着投胎的呀?也不知道影不影响身体健康啊。
然后便沉默了,无魂无魄似的坐在那儿,怔怔的发起了呆。
那一张狰狞的脸,那势在必得的一刀,若不是自己无意识的拿这条手臂一挡,恐怕现在挂那儿发臭的就是自己了。
但没成想老天爷也有开眼的时候。
总之,自己赢了……翠翠……
但真是死里逃生呀,自己到底还是太小了,技巧也疏于磨练了,也低估了一个拼死相搏的成年人的力量。
嗬,被揍得可惨了,但到底是自己活着,一身的血,这样子可没法回家啊。于是他脱去了血衣全给扔了,又跳进河里洗了洗。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皮子,忍不住要叹气,心想现实可与自己计划的有偏离了。他计划中的这辈子,是潇潇洒洒的享受,是放荡不羁的自由,不用背负任何东西。但现在不成了呀,他发现自己被套住了。
人这玩意儿啊,最怕和别人有交集,有了交集便有了牵挂,而牵挂是最牢固的锁链。
初时他总是有种局外人的淡漠,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看客,此刻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早已经是局中人,因为局中有他在乎的人,于是他就成了风筝,看似飘在局外,其实身在局内。
****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帮封建愚民,可要害苦我了。
大夫很快便请来了,陆幸早已洗的干干净净在床上躺着。大夫一瞧他那浑身的伤,老眼都要瞪出来,一把胡子抖啊抖,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了,直说:“这这这……哎哟——”
这一句又把陆李氏给说哭了。
费了一番大工夫,外伤处理妥当,陆幸被包成了个大粽子,脸上是只露了两个眼窟窿和一张嘴。大夫又给开了药,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才离去。
然后陆老实忙着去熬药,陆李氏就守在陆幸床边,像孵蛋的老母鸡,不肯离开半步。
“疼不疼?”陆李氏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不疼。”陆幸道。
“幸儿,和娘说说,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样子的?”
陆幸早准备好了,顿时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说开去,自己在回来的路上怎么看到一个老奶奶,就决定发扬雷锋精神扶老奶奶过马路,结果一过马路经过一辆马车,马车里跳出一个大汉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给逮走了——嗬,原来是人贩子!自己也不知道被人贩子带到哪儿去,只想着再也回不到了家了,就拼命要跑,结果被毒打了一顿,但最后还是让自己瞅准机会逃出来了,等等等等,连细节都非常详实,听得陆李氏心肝儿颤,刚下去的难过又上了来。
到了晚上,夫妻俩就那么守着儿子,怕儿子又丢了,那些逃学啊喝酒啊赌博啊逛妓院啊什么的,也不去问,只觉得都无所谓了,只要儿子没丢,都不是大事儿。
转天邻居们便知道陆幸回来了,于是纷纷前来探望,见他包得跟个尸体似的,齐齐的受了一惊。陆李氏便声泪俱下的将自家儿子的遭遇更为有艺术色彩的说了一遍,说得邻居们唏嘘不已,大娘们一齐的落泪。
张柱子是格外的殷勤,对陆幸关心的那个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人老爹。末了还将自己儿子张文武拉了来,生气的说:“你这不懂事的东西,你弟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在外头耍?你白长岁数了,不知道怎么当哥哥啊?”要他好好照顾陆幸,那意思简直是恨不得要他常住在陆家,给陆幸当仆人。
陆幸心说,别介,平白无故给我多出个哥来,是占我便宜还是占我娘便宜啊?
陆李氏见到张柱子便冷面寒霜,不客气的斥道:“不需要你献殷勤!”
陆老实觉得自家婆娘如此呵斥自己兄弟,实在过分,便拿出当家人的气势大声说了一句:“你个娘们儿真是不懂事,柱子他是关心咱儿子呢,你这样像什么话!”
张柱子是厚脸皮,全不当回事儿。还有其他街坊在,陆李氏也不好和陆老实大吵一架伤了男人的面子,便哼了一声当做瞧不见这个人,坐在儿子床边只一心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陆幸想休息来着,也办不到了,勉力应酬街坊们虚假的热情。
这还不算完,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但听远远的一声:“小少爷!你可回来啦!”二踢子带了张三李四,几乎是哭着就进来了,那情形,比陆老实还要像亲爹。
于是,陆幸平安归来的消息,迅速在道上传开了,一场大折腾,也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