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愣在那儿,像一群被吓到的孩子。
子枫和柏瑾将屋子里的蜡烛全部点亮,这才少了一丝骇人的气息。
我走近细细观察着黎妃,她脸上的皱纹像凋零的落叶上的纹路,苍老而干枯。但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有着端庄的举止,灵秀的双手和姣好的面容。这一切是能看得出的,然而她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如今这般惨象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个废人。
龙子枫轻轻走到黎妃身边,屈下一只腿跪在她的脚边,唤了一声:“额娘,孩儿看您来了。”
“阕儿,”黎妃伸出树枝般粗糙可怖的手掌,“阕儿,额娘昨晚看见无常老爷啦。”她说完,咯咯地笑了两声。
秋菊惊吓得躲在我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小姐……”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
“额娘许是做了个梦,”子枫握住黎妃的手,“莫要乱想,孩儿给您带了些吃的,江南府进贡来的桂花糕和橘皮糖,孩儿带给额娘尝尝。”
说着,子枫从袖囊中取出些吃的东西。黎妃笑笑,夸赞了一句又说道:“我是真的见到无常老爷啦,他跟我说,今夜丑时就带我走呢。”
我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不禁在想,距离丑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这黎妃所说的话怎么让人感觉怪怪的。
“额娘,只是个噩梦,咱不去想就好。额娘乖,孩儿喂你。”子枫一边说一边将剥开的糖糕往黎妃嘴里送。此刻,黎妃的脸虽然饱经沧桑,不是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却显得幸福而知足。
对于我们这些人的到来,黎妃仿佛视而不见,她将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这时,柏瑾拍拍子枫的肩膀,给他使了一个眼色。龙子枫缓缓问道:“额娘,孩儿……孩儿最近觉得自己这头发有些难看,想变回黑色,额娘觉得如何?”
黎妃的表情突然僵滞住了,她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子枫。少顷,她伸出手抚摸着子枫的头发。“阕儿呀……”黎妃欲言又止,两行老泪纵横在沟沟壑壑的两颊。
子枫赶忙问道:“额娘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黎妃摇摇头径自啜泣着,许久才说:“你当初怎么就喝下去了呢,都怪额娘不好,都怪额娘不好啊!”
喝下去了?她在说什么?难道是……
我走到黎妃左侧的身后,这样就能让子枫看见我了,我用口型向他传递着信息:“问下去,继续问下去。”
子枫慌忙照做,问道:“额娘您在说什么?当初喝下什么?”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黎妃仰天痛哭,“她为何要害我的阕儿,为何如此狠心啊!”
我们几个人的眉头愈发紧皱,似乎真相在一点一点浮出,但黎妃口中的“她”究竟指的是谁呢?
“额娘!额娘!您快告诉孩儿,您说的是谁?”
“你斗不过她的,阕儿,这个仇我们是报不了的……”
“您倒是告诉孩儿,是谁呀?”子枫晃动着黎妃的手臂追问着。
黎妃长叹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何须如此呢……”
柏瑾实在忍不住了,就站出来说道:“黎贵妃,我们知道令郎发色与众不同的原因是他中了奇毒,其它暂且不说,我们怎样才能帮他找到解药?”
黎妃瞪大眼睛看着柏瑾,喃喃道:“知解药配方者皆被处死,宫中无一幸免,但有一人,或许他知道。”
“谁?”
“诸葛云尚。”
柏瑾大惊失色,眉梢狠狠跳动了一下。龙子枫的手也颤抖了一下,随之跌坐在地。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
柏瑾六神无主地看了看我,慢慢说道:“诸葛云尚,又号黄鹤真人,隐居在天上之上,雪域之中。此人据闻乃成仙得道之躯,天文地理、千疾百病、练兵治国、古往今来,莫不通晓,据说可前知五百,后算千年。但其所居之所,须经过骷髅之海、死亡戈壁,通往天山之路,据说妖魔阻路、匪患重重。先帝曾先后十年派遣六支武艺高强的侍卫队前往邀请此人出山,但都有去无回。江湖上关于此人的传闻已流传至少有四五十载,从先帝至今,却无一人真正见过这个黄鹤真人。”
我虽然是无神论者,却也被这一番神秘的说法惊得心中略有凉意,我喃喃道:“难道说,这奇毒非此人不可解开,难道说……王爷只有等死?”
柏瑾没有说话,我们的目光都落在子枫身上,他的脸上似乎再也没有开心的痕迹。我这样想着,心里一阵悲伤,一只手情不自禁地转动着手指上老祖宗给的那枚戒指。
“你!”黎妃一副狰狞而惊讶的表情冲我喊道,“戒指……你的戒指……”
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倒吸一口冷气,黎妃从椅子靠背上慢慢欠起身子,她的手向我伸过来。
柏瑾、云樊、秋菊和子枫,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我手指上的戒指。
“格格,格格,让我看看你手上的戒指。”黎妃伸出手,一副极端渴求的姿态。
我望向柏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还真的不敢太过于接近这个老态龙钟的贵妃。
柏瑾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些许肯定。我缓缓抖动着手指,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黎妃面前。黎妃用左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右手在我戴戒指的无名指上轻轻抚摸着。我能感觉到隐约如同带着一层冰霜的树皮擦过手指,黎妃的手冰凉得几乎失去了温度。
“娘娘,您……”我欲言又止。
“你叫我什么?”黎妃笑逐颜开的问道。
“娘娘啊。”
“娘娘,咯咯咯……”这一笑似有自嘲的感觉。但是她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抽泣道:“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我啦,就连昨晚无常老爷都叫我的名字呢。”
我没有说话,她盯着我的戒指看得出神,然后皱了皱眉头说道:“一模一样啊……”
“娘娘您说什么一模一样?”
“我年轻那会儿,也有个年轻人戴着这个戒指出现过,他那会儿和你们年龄相仿,十八九岁。正月十五那天,我带着丫鬟去集市上挑选首饰,他就在我旁边。他许是全天下最俊美的男子。我在集市上又见过他第二次,他对我笑,手指上有个明晃晃的戒指,飞凤的图案,和你这个一模一样。”
听完这一说,我不禁惊呆了,难道这个人也和老祖宗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一时间脑海中更加混乱了。
黎妃对子枫说:“阕儿,去,拿我的首饰盒,在铜镜下面。”
龙子枫愣了一下,便慌忙去找,将那个已落满灰尘的首饰盒递到黎贵妃手中。黎妃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的脂粉都已经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儿。她将放脂粉的夹层抽出,里面有个丝绢,层层打开之后,是一张泛黄的宣纸。
“是什么?”柏瑾慌忙向前凑过来。
黎妃将宣纸递给我,说道:“打开,打开看看。”
我轻轻将宣纸展开,一个美男子的画像展现在众人面前。画像的右下角,还特意单独画出了戒指上的图案,果然,和我所戴的戒指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这是?”子枫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黎妃。
“这就是那个男子,自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们所有人似乎陷入到一个更大的谜团当中,我感到一阵长久的耳鸣,脑海中的记忆支离破碎,怎么都拼不完整。
黎妃咳嗽了几声,道出一句惊人的话:“我找一位相师看过,他告诉我,我命犯黄鹤。
我听过命犯桃花、命犯血光,倒是第一次听说命犯黄鹤。正当我更加不解的时候,柏瑾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喃喃道:“难道说……”
“柏瑾兄,你明白了什么?”子枫问道。
“黎妃的意思是……这画中之人……就是黄鹤真人。”
“这说不通啊,”云樊反驳道,“传说中的诸葛云尚是须发皆白的仙道,可这画上分明是个年龄不过十八九岁的美少年啊。”
我站起来,似乎悟懂了什么,就说道:“不见得,瑾,你说过,关于诸葛云尚的传闻大约已有四五十载,假若他不是个仙家,是个普通人呢?”
“如此,也已是年迈之身。”
“这就对了!”我说道,“小王爷所中的毒,老祖宗未完的遗愿,我手中的戒指,也许都与此人有关。”
柏瑾点点头,说道:“有道理。”
就在这时,黎妃颤抖着说道:“无常老爷,您来啦!”
秋菊吓得紧紧抱着我,我也立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紧紧依偎在柏瑾身边。只见黎妃缓缓转过头凝视着子枫,说道:“阕儿,额娘走了……”说罢,便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子枫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额娘”,最终无果。
黎贵妃吃了一生的苦头,现在,她走了。像一个千百年的挣扎后挣脱枷锁的灵魂,终于自由了。
翌日,龙千阕得到了这个消息,却也只是草草地安葬了黎妃。黎妃最终没有说出是谁对龙子枫下了毒,但我们至少知道怎样可以救子枫了。那日,我见到了太后,听闻黎妃去了,她的表情反倒十分轻松。左晴在她的身边,一句一奉承。我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仍然不敢肯定。
不久,左丞相和慕容丞相在朝堂之上又一次吵了起来,龙千阕十分苦恼,便早早地退了朝。而也不知怎的,我和柏瑾的事竟然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来煦颜宫找过我十数次。我这儿算是热闹了,左晴也来我这儿闹过不少次。最后我干脆和盘托出,不仅承认了和柏瑾的关系,还对着龙千阕说:“本姑娘已经怀了柏瑾的孩子!”
据说,那次在文枢阁,龙千阕吟咏着伤感的诗词,整整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