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抬头很震惊地看着我,那错愕的眼神使我意识到她刚才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看着她颤抖着嘴唇,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按向眉心的同时将头转向一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突然有一丝得意,本来正发愁该如何还给她的日记本,那个时候也借机给她放在了沙发上……
后来我见过那个到处自曝和我父亲有某种暧昧关系的程姝,第一反应就是,邱秋根本玩儿不过她。怎么说呢,有的时候,要想打败无赖,非逼着你也亲自当一回无赖不可。而邱秋,我知道的,她当不了无赖。认识程姝以后,我父亲开始嗜赌,当年有记者拍到他和程姝一起出入澳门赌场,而这一切的结局,你猜的到。我父亲的运气真的不怎么样,不是一般的不好,到现在我都觉得他是被那个叫程姝的女人算计了,程姝的赌龄远比我父亲长,几家澳门豪华赌场里都有她的熟人,她从叠码仔那里赊钱,不必走正常程序,就连牌桌上的荷官,也几乎个个儿和她脸儿熟。可惜有她在身边,我父亲总是输,有报道说曾经他在牌桌上连输过十三次,就是一直压闲,结果开的是长庄。这件事情还被邱秋后来写进了小说,只不过她来了个反讽,写的是主人公连赢了十三把,结果把我父亲气了个半死。
……
去逸都的路上,我把自己这个不被尊重的后妈和继子之间的种种讲给她,她听得很投入,一双眼睛清炯炯的,看我的眼神又深了一层。
现如今,逸都公寓1709又被她布置成先前的样子,那套不大的房子是我们三个人的历史博物馆,几乎每一件器物,都能引出连篇的回忆,我们似乎是分头到人生应有的轨迹外兜了一圈,现在又不约而同的回来了。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也许是我们三人共有的那九年时光在记忆里太根深蒂固,所以时常闯入梦境,几乎取代了我对之前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所有缅怀和追忆。
“我想问你,你和我父亲有过孩子吗?”
她愣了一下,从酒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我从未见过的一个盒子和一本相册,“这个盒子你回去再看吧,是你父亲提前给你备下的三十周岁生日礼物。”她说,“这个相册,你也该看看的,有一些你父亲曾经的照片,你可能没见过。”
我接过东西,眼睛依然看着她。我等她回答我的问题。
她在我旁边坐下,“看相片吧。”
第一页,是一张年代久远但保存得很好的照片,一个男孩躺在游泳圈里,胳膊和腿都懒懒得垂在泳圈外的池水中,阳光很好,男孩安静得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旁边还有一个男孩,手里抱着几件衣服,朝着镜头笑。
“这是?”
“水里男孩叫钟黎,我小时候的玩伴。岸上那个,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叫罗天。”沈谯轻描淡写地说着,“罗天就是后来的骆铭,你父亲。”
“什么?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照片上那个罗天跟我父亲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若不是眉心右侧那颗痣,我还真认不出了。
我指着旁边一张,“这是你吧?”
“对,那时我七岁。”嗬,七岁的邱秋穿着浅黄色的纱裙,满脸都是明媚的笑,伸手在摘窗外的什么东西。
“那是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伸手就能摘到窗外的龙眼。”
照片翻过一页,是她和一个男孩的合影,两个人都明显长大了,但很容易就能认出,男孩就是前一页她说的罗天。两个人肩并肩地伏案看着一本书。我没见过我父亲儿时的照片,甚至连年轻时的都没有,问他,总是说小时候频繁搬家,早就丢光了。今天看邱秋的相册,倒是有点漫游仙境的感觉。
“那是一本古文书,很有意思,是罗天有一次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邱秋说,“我现在还记得,照片中我们看到的那一页说的是唐朝一男一女要绝交,或者说,就是离婚,他们在协议书中写到,‘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同一页上还有一张照片,里面的人我不认识,但是也觉得面熟。
“罗天的妈妈。也是我的小学老师,她第一次见到我时说我脑后的发髻很高,将来定有贵人相助,非富即贵。喏,这张照片上我头上的发卡就是她送我的。”
奶奶去世的早,我没有见过。虽然现在一切都明了了,我知道我非父母亲生,而是他们领养的,所以奶奶也并非我的亲奶奶,但看到她这么多年的照片还是感觉亲切,她年轻时很美,是那种很有学问的美。
后面的照片,依然是她和我父亲,两人穿着军装站在一起,俊男靓女。
“后来我和罗天都当兵了,我在广州,他在上海,不过,我的兵种比较特殊,探亲受很多限制,他呢,总是把探亲假攒到我能回家时才回来。”
“后来呢,你们为什么没有结婚?”我突然问。她眼前这个二十九岁的少妇又变成当年围着她睁大眼睛听故事的小女孩了。
“你知道的,当时我所在的部队不允许……”
“不允许‘对外通婚’?”我说。
“可以这么理解,可是经过我和上级的斗争,我们还是准备结婚了。那时候小,认准了的事,就不管不顾一切。”
相册被她翻到新的一页,大概是她和我父亲的结婚照,大红的底,右下角有一行烫金的小字:一九八一年,清风照相馆。
“当年我们先去找了这张相,但实际山观海没有正式结婚。”
“……”我彻底傻了眼。
原来如此!当年我指着一盘水晶藕粉糕说这点心又叫‘**’时,正是和沈谯关系最不好的时候,我父亲一听那两个字就直接抡着巴掌过来了,还说,你知道个×!当时火辣辣的巴掌抡得我晕头转向,这是我父亲唯一一次揍我,为了邱秋。原来我和母亲,不过是我父亲“后来的段子”,骆铭,哦不,罗天前半生的惊涛骇浪,我和我母亲连参与的份儿都没有。而眼前这个女人,自我记事起就被定义为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闯入者,如今摇身一变,反而把我母亲挤成第三者了,真是像极了某娱乐节目中的权利反转那一环节。
她静静地看着照片,很久,才慢慢地说,“鹤儿,这照片上其实有三个人。”
我这才注意到相片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仔细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
“后来呢?这个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也像媒体传达的一样,因为和随时可能变成他继父的骆铭不和而离家出走去了海外?还有,钟黎呢?”邱秋当年的日记里事无巨细,独独少了这一段。
邱秋哑然失笑。“孩子当年,根本没有生下来。”她说,“几乎每次新书发布会,都有提问者朝这个真相杀来,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答记者问,向来非她所长。她一开口,要么离题万里,要么得罪人。我父亲也常说她嘴拙,可在这个问题上,多少年来她竟一直含混得滴水不漏。
“那年罗天蒙冤入狱,不到半年,狱中失火,他死里逃生,但一直不肯与我联系,那段时间有个上边来省里视察工作的领导干部,得知了罗天的事迹,很赏识他,就让女儿带他到国外治疗烧伤。这位领导干部就是你的姥爷,而他的女儿何之之,就是你母亲。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我大睁着眼睛,有种错觉她是在编小说。
她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份手稿,“都写在这上面了,这是当年的手稿。”
看得出尘封已久,并且连她自己也不打算再看的样子。
今天我似乎收获颇丰。多少年来他们两人的种种,正传野史,N多版本,都将在我手中这份算不上厚的手稿上落幕。
感谢她让我知道真相。
那天临走时我对她说,还想向你要一样东西。二十多年前关于“婉儿”的那个本子,我知道你一直保存着它,没有卖给别人。
是卖不出去,她笑着说。
怎么可能,是你不想。我说。我和我的大学同学受人委托物色一个关于唐宫女性的本子,只是导演是一个一文不名的80后小字辈。
她二话没说就把本子找了出来。我看着空白的封面说,剧本没有名字吗?
她接过来翻了翻说,当初当道框架就开始动笔写,写来写去发现离原定的架构越来越远,知道未必被采纳,所以也没忙着起名。
“就叫《婉儿》可好?”
她想了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叫它《无冕之臣》。”
我说,这么信得过我们?
她说,我信得过学历史的人。回头真要用了,别忘加上你父亲的名字。二十七集以后都是他写的,最后还是他用了几个晚上挑灯夜战给我改错别字。只是,为什么是婉儿?她有些疑惑。
为什么是婉儿我也说不清,就像我们都相处二十多年了,还是说不清楚彼此之间的复杂感情。或许当年她的那番话对我影响太深,亦或是我和她一样,对聪明绝顶的女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和迷恋。而那曾经未被采纳的本子,就像多年前的旧梦一样,恍如隔世,却依然萦绕。于是我们通过一个人物,一个有所考据又留给世人无数想象空间的女人去研究历史,研究人性从而看清自己,看清彼此。一个契机而已,一个偶然的,但挺像那么回事的契机。
我笑而不答,只是把小时候那幅陈列完毕的,在我的童年已完成历史使命的竹林中的熊猫布贴赠给了她。
聪明如她,还有使命不明白呢。只不过也许她并不知道,我恰恰是被她的这个本子引进这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