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我手里拿着那本日记,觉得先前受到的冷脸、排挤甚至防备都是值得的,有了它,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竟然轻快地哼起了小调。那日黄昏父亲把我带离寓所后我只会去过一次,而且是来去匆匆,根本没有好好和我“童年的乐园”告别。后来听说她几易其所,直到二零零九年前后才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她的经济情况,应该早有此能力,至于缘何颠簸半生才择一城终老,大概与我父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还记得逸都酒店吗?”邱秋打破了沉默。
我想说,我一千次梦到那里。
我梦见父亲和她扎进稿纸堆里就是一个下午,甚至外加一个晚上,不到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绝不出来。
我梦见邱秋拿出壁橱里闲了一整年的冰壶,打发我去买满满一壶的奶油冰棍。当年的那冰壶绿得鲜亮,是现在所说的那种荧光色系,有了这种色彩的陪衬,里面装着的冰棍儿也越发诱人。父亲不让我吃多,给我两支后,就把房间门关上了,我便将饭桌边上的四个椅子用绳子拴在一起,来回拉动,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以示抗议。门开了,父亲探出头来:“鹤儿,你去院儿里玩吧,要不就小点儿声。”“天那么热,我才不出去呢,我在屋里玩跑火车呢。”然后我看到父亲后面正朝这边看的邱秋。我说不清自己朝邱秋做了个什么表情,是的,我总梦到和她有这样的眼神交流。不一会儿,被父亲关上的门又轻轻地开了个缝儿,我马上凑过脸去,看见邱秋蹲着朝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迅速背过身去,反手递出了两根冰棍……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几本书或一堆连一张图画都不带的稿纸能让门里的两个人这么着迷,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更不明白刚刚过去的十年对爱读书的他们意味着什么。只要有冰棍吃,随便他们在门里聊什么,聊多久。
我还会梦见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在那里给我读过邱秋写的东西。其中一篇是关于一个女孩和自己心爱的鹦鹉相伴八年的故事,故事里那只因为娶过三任妻子而得名“三妻”的鹦鹉,起初和女孩亲密无间,能够读懂小主人特殊的手语,后来,因为小主人悄悄改建了它和第一任“妻子”的木窝而使“妻子”受到惊吓,踩碎了窝里所有的鹦鹉蛋。不久,三妻的“原配”在悲愤中死去,三妻从此对女孩充满仇恨,女孩和外公商量再给三妻取个新娘,没想到第二任妻子却因为颜色不对而被三妻大打出笼,直到颜色和三妻原配完全一致的第三任小新娘来到窝里,三妻才对女孩的态度有所改观,最终,它临死前与女孩彻底和解。故事读来让人肝肠寸断,不知惹哭了我多少次,可偏偏就是百听不厌,有些句子甚至段落,直到现在都没能忘掉,于是我背给她听:“养三妻的鸟笼和木窝我至今珍藏着,不过我再也没有养过鹦鹉或别的鸟类。多年以后我来到阳台,似乎偶尔还能闻到三妻的羽毛那特有的气味。我想:外婆的花盆里,阳台的墙缝里,是不是埋藏着几根三妻曾经落下的羽毛呢?三妻离开我近二十年了,它的一生足够传奇,而我对童年的记忆日渐模糊。现在写童年旧事的时候,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杜撰了多少,唯有这一段,斗转星移,始终清晰……”这故事的原名为《三妻》,可发表出来却成了《女孩与鹦鹉》。刊物被我一直收藏着,那时还不识几个字,却经常翻出书来让爸爸给我读,弄得当初我父亲一进门就被刚刚出差回来的母亲“数落”了一顿:都是你那些什么文章惹的祸!弄哭了我们鹤儿不说,还非折腾着我给她买一对儿鹦鹉,说是要在家里训练鹦鹉看她的手语!
我对她原封不动地复述我的梦境,我告诉她,自己甚至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梦一段她日记里记载的往日图景。那日,她和父亲同游恭王府,她说展柜里那只挑着灯笼的玉老鼠眼神像极了父亲,那日,她到制片厂找父亲,父亲临时出去有事,她便在那里等,一等一下午,闲着无聊便一张一张地撕下父亲的稿纸折青蛙,总共折了六只,每只都写上“骆铭”二字。还有那日,她和父亲用第一次合作赚来的钱给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在八宝山买了一块墓地,父亲在坟前信誓旦旦地冲我奶奶介绍眼前这个女人,并把祖传的手镯拿出来送给她,可墓碑的落款却没有刻上她的名字……
“想不想到那里看看?”她竟然压根不想提那个日记本。聪明如她,一定猜到正是那个本子促成了长大后的我与她自己的终极和解。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崇拜的,抛开她和我父亲的关系不谈,也抛开她身上一切令女孩和女人艳羡的优点不谈,单是在我五岁到七岁的那“一千零一夜”,她用脱口秀的方式几乎给我讲遍世界童话的本领就已经让我心折不已。尽管后来,我读书识字后看到的很多故事结局和其中情节都与她讲的不同,但我很佩服她的想象能力。所以确切地说,我最初迷上的大概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故事和她讲故事的方式,她给一个学龄前儿童呈现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炫目而动人的,是那种很有影响力和启发性的。比起她,我可不是个好继母,我爱人与他前妻的儿子比我小不了几岁,我虽与他跨辈不跨龄,却几乎没什么交流,彼此视对方为透明人。
“那里?逸都公寓?”
“是,我买回了那里。”她说。“鹤儿你还记得吧,逸都公寓离这里不远的,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
一个花重金买回自己伤心地的女人。我想起最后一次在逸都见到她的情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和我一前一后进门的时候,发梢都滴着水。她刚从北方一个城市采风回来,兴冲冲地跟我讲她找到了一个特棒的素材,拿来稍加改动就可以用到我父亲正在创作的剧本中,而我,恰恰相反,是奉命而来,告诉他我父亲已经找到另外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写那个故事了。门垫上安静地躺着一张字条,她捻起来读了两行,头发和鞋子上的水已经弄湿了地毯,那是你爸爸最喜欢的一块地毯,她一边说着,一边抽了很多纸巾铺在那块湿的地方,想慢慢把水吸干,然后做了个让我随意的动作,自己掐着信踮脚进了洗手间。我知道她是蹲在浴池里看完那封信的,后来,我也在她的小说里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程姝——我父亲当年的新宠,哦,或者说是新的合作伙伴,一直嫉妒邱秋在我父亲心里的地位,凭两个短剧小火了一阵后,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将邱秋取而代之,这个程姝不知道通过何种手段从我父亲那里拿来了邱秋住处的钥匙(程姝在北京没有房子,一直是我父亲给她安排住处),开门进去伪造了我父亲和她在那里共同住过的现场,扔了些很私人的衣物,还在浴池里洗了澡。信上说的话倒没有这么可恶放肆不要脸,只是轻描淡写地讲,她和骆铭要去南方很长一段时间完成眼前这个“大部头”,让邱秋别找骆铭。
邱秋看着浴池里故意没有冲走的毛发,有长有短,她胃里突然一阵恶心,跳起来抓起淋浴头把水流拧到最大,花洒的冲力很快让那些毛发在她视线里消失了,平日里她最恨我父亲这样堵了下水管,如今自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水开得太大,一些水滴反喷到她的脸上,她又是一阵恶心,把花洒掉过头来直喷自己的脸,她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流了些眼泪,总之先前淋的冷雨加上喷头里浇出的热水让她眼睛发涨,鼻腔里也是酸酸的。“那些冲走雪白浴池里所有污秽之物的水把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留恋也带走了。”她在小说里是这么写的,现实中却不是这样的。沈谯经常把我父亲的气话当真,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记下来,也曾用无数狠话回敬我父亲,但她对他,从没有心灰意冷过。处理完一切后,她大概早已忘了浴室外还有一个我,只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径直奔向电话。不用想,她拨的是我父亲的号码。拨号过程中她很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大概是要把哭腔去除掉),对方语音提示“有事请留言”。她又迅速地按下留言键,我听见电话“嘀”得一声响后沈谯的声音:骆铭!你个王八蛋!
你说谁王八蛋呢?你凭什么这么骂我爸?当时不明就里的我自然无法容忍她拿起电话就以这种方式问候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