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主位上端坐的正是北政所。
“伊达藤次郎政宗参见北政所夫人!”
“片仓景冈参见北政所夫人。”
伊达政宗不敢无理,立刻跪下行礼。
他深低着头,半晌没有听到座上之人的回应,心中隐约觉得不安起来,目光却不敢扫向前面。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有细微的衣物摩挲声传来,伊达政宗知道座上之人已经起身,并且正在朝自己走来,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渐渐从周围聚拢而来,不得不承认,这种异样的感觉让身经百战的这位年轻的奥州之王也不禁感到紧张。
“伊达右京大夫。”
“在!”
从头顶传来的冷漠与疏离,让伊达政宗浑身紧绷。
“听闻殿下传你来京,你怎么不先去参加殿下,却反而来我这女流之辈之处。”
“殿下召见政宗之事政宗自然不敢怠慢,但一些事情由缘复杂,政宗此次便是因为殿下召见之事来请求北政所夫人。”
面对千人便是有一千种对应方法,但是如果对手是真正精明之人,任何冠冕堂皇的措辞都毫无用处,伊达政宗知道对于面前这个女人,唯有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除此之外,只能招来对方的蔑视。
宁宁欣赏坦陈之人。
“对于奥州之事,并非我一介女流可以插手,正如右京大夫所言,由缘复杂,既然是复杂的事情,就更需要殿下判断定夺。况且我听闻右京大夫并不承认与暴乱的关系,殿下也不会错责无辜之人,右京大夫大可以安心。”
伊达政宗一愣,宁宁此话已明显将他心虚之处指出。不愧是协助丰臣秀吉拿下天下的女人,伊达政宗心知她早已对自己的野心了如指掌。明白过来后,政宗心中已经冰凉。
这时,片仓景冈开口道:“请北政所夫人无论如何帮助我家主公。”
“如果右京大夫毫无异心,即便我不出手也能全身而退,如果真有异心,我有何理由要帮助一个对殿下有威胁之人?”
“自古以来,威胁与利益并在,愚笨之人除去威胁,聪明之人却能利用这股力量,并且伊达家镇守奥州数代,汉语中有句话’头发不可胜数,而身之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如若殿下正将伊达家除去,奥州必将掀起更大的腥风血雨,奥州不可无伊达家!”
片仓景冈的话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威胁。
一旁的孝藏主喝道:“无理之人!”
“请北政所夫人恕罪!”
宁宁却不说话,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生气,片仓景冈已将话说完,再次低下头。
屋中静得可怕。
片刻之后,宁宁终于再次开口。
“不愧是连殿下都褒美称赞之人,伊达家确实很有福气。”
“夫人谬赞。”
宁宁轻笑,眼中的冷冽却没有似乎减弱,她回到座上,声音响起:“伊达家的确世世代代称霸奥州,但能掌握奥州之人绝不仅有伊达一家,殿下帐下绝不缺能人,如若有一天伊达家再无法为殿下所用,那么即使是我,也难以出手相助,毕竟没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记住了!”
“伊达家必定留住自己存在的价值!”
柔和的阳光犹如银色粉末铺满极目所见的雪地,反射着明丽的光辉。由良里很久没有这样置身在悠然的自然之中,心情格外开朗。
渐渐有马蹄声传来,由远而近,似乎带着急促,在来人正要经过之时,由良里快速跃上马。
“三成!”
马上的人一勒缰绳。
“是你。”
“是去聚乐第吗?”
“正是。”
“我也是,一起吧!”
石田三成有些不明意味地看着她一眼,继续前行,只是比起方才,速度已经慢了很多。
由良里跟在他身边,马蹄踏在结着薄冰的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她微微瞥向身旁之人。
十六年前,那是天正二年(1574)的夏天,天气不知比现在炎热多少,满世界的知了叫得人心生烦躁。正是那个燥热地让人安静不下来的季节,她第一次见到了石田三成。
那时,丰臣秀吉还在织田信长麾下,身份也只是近江长滨城城主。
“宁宁,请出来一下。”
由良里甚至记得秀吉当时的声音,那时的秀吉还很年轻。
那是她来到宁宁身边的第二年,她被宁宁牵着手从屋中出来,便看到了院子当中的秀吉以及秀吉身后的少年。
“这是佐吉,从今天起,佐吉就请你费心了。”
由良里抬头望了眼身边的宁宁,她记得那时姑姑的脸上是如普通母亲一般的慈爱,这样的神情她很熟悉,正如看着寅之助(后来的加藤清正)、市松(后来的福岛正则)或是自己一样。
“佐吉参加夫人。”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
“佐吉?”
“石田佐吉。”
少年很恭敬,甚至可以说是谨慎。
“多大了?”
“十五岁。”
“你是近江人?”
“是,佐吉是近江石田村出生。”
“哦。”
由良里总觉得姑姑说这声“哦”之时,眉头略微一皱,但后来想想,又似乎并没有。
有也好没有也好,自那日以后,这位名叫“石田佐吉”的少年变成了她的新同伴,说是新同伴,她却并没有与他说过话。
似乎和她一样,佐吉也不爱说话,除了每天前来向宁宁问候早安,或者回答秀吉的问话,除此之外,他不与任何人说话,以至于原先还想主动与他搭话的市松也渐渐疏远他。
“那个家伙真奇怪!”
“那家伙总是一脸骄傲的样子。”
“真不喜欢他!”
避开佐吉,市松时长与寅之助、由良里这样抱怨。
渐渐,这些抱怨的话又多了一句。
“因为那家伙是近江人,和我们不一样!”
佐吉是近江人,而她和寅之助、市松以及姑姑姑父都是尾张人。可是,当时的由良里并不明白近江人和尾张人有什么区别。
“你们知道秀吉大人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吗?”市松似乎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我听大人身边的人说,因为佐吉为大人献上了三杯茶,就三杯茶唉!”市松用手指比划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这被年幼的福岛正则鄙视过的“三杯茶”的事便是后世流传的石田三成“三献茶”的故事。
当时十五岁的佐吉在某寺院做侍童,一日秀吉外出打猎,口渴至该寺喝茶,佐吉端上一大碗凉茶,秀吉一饮而尽。后又捧上半碗微热的茶,秀吉也喝了。接着佐吉又献上一小碗更热的茶,秀吉又喝了,于是问侍童为何如此,佐吉答道,由于大人劳累口渴的缘故,这第一杯茶自是解渴之用,于是用了大碗凉茶,第二杯是因为大人基本已经不再口渴,于是上了稍微温一点茶水,最后大人心也静了,口也不渴的时候,再上热茶,大人才会细细去品味这其中的味道。方丈斥责佐吉无礼,秀吉却通过此事察觉到了这个少年的智慧机智。这三杯茶改变了石田三成的命运。
佐吉的确很聪明,夫子所教的东西,他听一遍便能记住,他喜欢汉文典籍,读过很多寅之助和市松听也没听说过的书,与他相比,寅之助与市松在读书上就逊色多了,比起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他们更喜欢无拘无束地骑马射箭。换言之,宁宁所养育长大的孩子们,皆善骑射轻文识,唯佐吉最为特别。
市松有时会故意招惹佐吉,然后仗着自己的强壮将这“自以为是”的近江人好好揍一顿,寅之助虽然有时会训斥市松,但依然时常能看到佐吉脸上青紫的痕迹。有趣的是每打一次架,市松都会给佐吉送药,即使态度依旧恶劣,但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市松还是佐吉,他们都并不真正讨厌对方,或者说,打架正是男孩子之间交流情感的一种方式。
长滨城中的蝉鸣响了一夏又一夏,市松与佐吉在打架、寅之助在劝架、由良里在冷漠地观望,春来冬去春再来,四个人都已经长大。
或许感觉身旁的马蹄声消失,石田三成勒住缰绳,他回头望去,由良里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由良里正抬头望着头顶的一丛梅花,银色天地之中,那丛艳红似火的梅花显得尤为醒目,三成这才察觉,由良里也正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恍惚之中,也不知是女子从梅花中走出,还是梅花从女子身上绽放。
“三成。”由良里的目光并没有从梅花上移开:“摘给我。”
石田三成一愣,明明这样简单的话,他却似乎没听懂意思。
“摘给我。”直到由良里再次说了一声,他从慢慢调头朝这边而来。
梅花树并不高,骑在马上的由良里只需一伸手便能摘到,石田三成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垂下的袖子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由良里的额头,清冷却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的手在由良里头顶的梅枝上轻轻一折,一枝梅枝便被折了下来。
由良里欣喜地从石田三成手中接过梅枝,抬头又忘向石田三成。
石田三成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并没有看着她,只是随意地瞥向某一处。这样的神情,已经持续了十六年。
忽然,由良里身体猛地往前一倾,就在石田三成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她便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
两人的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近,由良里几乎能够看清石田三成漂亮的睫毛。
这一切都在石田三成的意料之外,他不由自主地对上近在咫尺的由良里的眼睛,一抹类似局促的表情十六年一来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是佐吉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谢谢。”
由良里的声音柔和,如此时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