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太就在这群人中。
小田原城陷落,自己所效忠的北条家灭亡,他本该伤心才对,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意外得平静。他并不是冷漠之人,在陷落之前,他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北条家甚至选择了刺杀敌军将领这一热血又天真的方式,因为他的守护之物还存在着,如今,让他舍身忘死的奋斗目标已经消失了。
“一座城池的灭亡实在太快,好没意思。”
想到这里,平太突然觉得疲惫异常,他想离开人群,找个宽阔的地方躺下来。
平太站起身来,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他知道哪里可以打盹。也就在这时,廊下有一人走过。那人距离平太很近,他几乎能看清经过之人衣服上的花纹。
那是一个女人。
女人很年轻,她的皮肤很白,却不是苍白,一头乌黑的头发用粘着金丝的发带松松地束在背后,红色的打卦上绣着复杂的纹样,隐约可以瞥见襟前月白的小袖,平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打扮,或者说这样打扮的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女人他见过!
女人目不斜视得从长廊走过,带着篝火忽明忽暗的光晕,最终消失在平太所看不见的地方,高傲、妖艳。
“刚刚走过去的人是谁?”
平太一把拉住正从他面前经过的一个士兵,目光却仍停留在那女人消失的走廊拐角处。
被平太突然拽住的士兵起先很生气,但听到他的问话,士兵看着平太的眼神由不高兴转变成鄙夷,随即甩开平太的手,以一种对待乡巴佬的口吻说道:“我看你不是本队的人吧!”
士兵所说的本队是指丰臣秀吉的亲卫队部。
平太摇头。
“那位贵人是北政所夫人的亲侄女——由良里殿下!”士兵话语之间有着自豪的意思。
“由良里……”
身后是篝火的光亮,深草平太的脸正在这边光亮的阴影里,他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而此时的大广场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满脸胡茬的人被两个士兵押到了广场中央。
大广场上没有一个杂兵,皆是丰臣麾下有身份地位的高贵之人。坐在最上位的人身材矮小消瘦,一双极小眼睛却透着着无法掩饰的精明。这人正是丰臣秀吉。
“报告殿下,此人方才在广场之外四处张望,举止十分可惜,恐有不轨举动。”押解龙之介的其中一个士兵单膝跪地朝着上位之人恭敬报道。
丰臣秀吉前一刻正与坐在左侧下方的一名身材微胖的将军打扮的人谈笑着,受到打扰的他略微有些不高兴,有些杂乱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你是干什么的啊。”
秀吉的声音响起。
这时已经成为场上所有人焦点的龙之介像是傻了一般,他的眼睛直勾勾得对着丰臣秀吉,似乎并没有听到秀吉的问话。
直到丰臣秀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哼鸣时,龙之介这才像触电般浑身一颤,紧接着他就要朝地面弯腰行礼,但又因为浑身被捆绑着,身体才刚一往前,整个人就像尊泥像一样滚翻在地上。
“呵呵。”
发出笑声的是秀吉身边的女人。
“小的参见关白殿下!”
龙之介就这样倒着身体,眼睛拼命地朝着秀吉所在的方向,大声道。
“看样子是原先镇守这里的士卒吧。”说话的是现在这座城的主人——德川家康,也就是方才与秀吉谈笑的那位身体微胖的男人。
丰臣秀吉在攻下小田原后,便在13日将这座原属于北条家的城池赏与了德川家康。
“小的叫龙之介,原本是小田原城的守城兵,早就听说过关白殿下的威名,小的愿意为关白殿下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或许是激动,龙之介说得有些喘气,舌头都快打结了。
“哦?那你说说你听过孤的什么威名啊?”对于奉承之词,秀吉并不拒绝。
“啊,小的听过……"龙之介因为紧张冷汗直冒,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听过关白殿下水淹高松城的事迹,关白殿下的智慧真是举世无双,另小的佩服不已!”
龙之介所说的是天正十年(1582)年秀吉攻打西国毛利氏的事情,那时还是羽柴秀吉的他使用了日本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水攻之计——利用梅雨和足守川的水灌入毛利氏的高松城,短短几天就让大水淹到了城头,最终迫使毛利辉元臣服于织田信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织田信长在”本能寺之变“中被明智光秀所杀,使得天下易主。
“你说孤的智慧举世无双?你的意思是指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孤更厉害的人了?”
秀吉的面容突然异常冰冷起来,他盯着龙之介,场上的气氛立刻变得诡异。
龙之介浑身一个惊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秀吉,脸色瞬间吓得苍白如白纸。
这该怎么回答,龙之介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龙之介就这样倒在地上,心跳砰砰砰几乎带着自己身下的大地都一同微震。
片刻的死一般得沉寂,没有人说话,似乎被秀吉惊吓到的不只是龙之介,场上众人也没有了方才的自在,皆正襟危坐。
就在安静得吓人的时候,龙之介突然大声喊道:“是!天下没有比关白殿下更厉害的人了!”
这句话当真是喊出来的,那是人极度恐惧之下才会有的声嘶力竭。
“是死是活就看天吧!”龙之介此时唯剩这个念头了。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时候,秀吉突然狂笑起来。
“是吗!孤也觉得天下没有比孤更厉害的人了!只有孤才配做’天下人’!哈哈哈哈!”
龙之介呆望着丰臣秀吉,方才他是真真确确地体会了一次来回鬼门关的感觉。
“可怕。”这是龙之介在心里为秀吉打上了一个标签。
“你说你想跟着孤?”笑声打住,秀吉问道。
“是!”
“为什么?”
“因为小的相信只有在秀吉大人的麾下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出人投地?嗯。”秀吉微微点头,接着问道:“你想怎么个出人头地法啊?”
“小的的理想是做拥有大的城池、大的领地,还要有无数的领民,做一个真正的大名!”
“呵呵呵!”
这次第一个发出笑声的是秀吉身边的那个女人,随后又有几人笑了起来,接着大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龙之介知道那是嘲笑,他已经再习惯不过了,所以他丝毫不介意。
“殿下,他说他想成为大名呢!”
那女人笑得前俯后仰,但秀吉对这女人的举动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龙之介看到了那个仍然在笑的女人,就在瞟到那女人的第一眼时,龙之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他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艳的女人。
女人一只手搭在秀吉腿上,一只手拿着扇子,那动作应该是要遮住下半边脸的,只是女人却只遮了下巴,涂着红色胭脂的双唇翘着妩媚的弧度,她也正盯着龙之介瞧着,只不过眼神中除了嘲弄还是嘲弄。
这嘲弄连带着那张美丽的脸一并印在了龙之介眼中。
“哼。”
这时,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想起,声音来自石田三成。
龙之介目光这才从妖艳女人身上移开,秀吉也已经命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龙之介看向石田三成,当然,龙之介并不认识他,但从此人的打扮猜想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凭你?”石田三成蔑视道。
“小的现在只是一名小卒,但关白殿下当初不也和小的一样,谁说小卒就永远是小卒、就没有成为大名的一天!”
“你说啥!竟敢拿秀吉殿下和你比!”龙之介刚说完,就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也就在下一刻,龙之介忽然被一个大力提了起来,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就看到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怒气,一双牛眼狠狠地瞪着他。
这人单手提着龙之介,另一只手就要挥拳打上来,却听到秀吉的声音。
“正则,你先退下。”
这魁梧壮硕之人正是“贱岳七杆枪”之首的福岛正则。
“可是……”福岛正则回头看了看秀吉,又看了看龙之介,这才愤怒难平得放开了龙之介,只是他不是将龙之介就这样放在地上,而是扔了出去。
福岛正则的神力是众所周知的,龙之介落地的瞬间立刻感到嘴里一阵腥味,门牙已经摔断了一颗。
“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有什么好笑话的,他说的没错,孤以前也是个小卒嘛,既然这么想跟着我,那就如你所愿吧。”
龙之介刚从那重重一摔中回过神,一听到秀吉的这番话,立刻忘记了此时身上的疼痛,连忙惊喜道:“多谢关白殿下,多谢关白殿下!”龙之介此时的惊喜就好像已经成了大名一般。
龙之介被带了下去,庆功宴的插曲算是结束了。
“哦,三成啊。”秀吉看向下方的石田三成:“你这次也立了不小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石田三成一步上前,单膝跪下:“三成不需要任何赏赐,只要能在秀吉殿下身边为秀吉殿下分忧解难,这对三成来说就已经比任何赏赐都贵重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定会让人觉得是溜须拍马,但从石田三成口中说出,却是无与伦比的真挚。
石田三成从来不会阿谀奉承。
“那就等到奥州的事情结束一并封赏吧!”秀吉十分喜欢自己的这位爱将。
秀吉话刚说完,便有一女声由远而近传来。
“治部少辅不需要封赏,由良里却希望秀吉殿下能够赏由良里一样东西。”
闻声,众人都将目光移向广场的角落处,那里,年轻的女子正慢慢往广场
中走来。
“由良里!”首先喊出声的是福岛正则。
“由良里!真的是你啊!”见到由良里的福岛正则丝毫不掩饰兴奋的心情,跑上前去张开手臂就想给由良里一个拥抱。
可是正要朝由良里抱去的双手却被另一个力量拦了回去。
“蠢货!”
福岛正则一看是加藤清正,先是一脸疑惑,但立刻像是明白过来似的,“哈哈”得傻笑了两下退了回来。
于是,在这一众掌握着日本未来命运的武将面前,时年二十一岁的“尾张之明珠”已经走到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