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突然感觉教室里有一种怪异的气息,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只是自己没有觉察到。教室还是这个教室,晚自习的时间里,还是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高三一班这个十一中唯一的文科班里,日光灯还是有两盏暗着,总务处的老师还是没来修。班主任像往常一样来巡视了一下回办公室去了,只有戴着红袖兜的值日老师偶尔会在教室外的玻璃窗外张望,期许抓住几个不守纪律的学生到教室外的走廊罚站。
是什么变了呢?
作为一个班长,叶静有责任协助班主任维持教室的纪律,但是只要不太过分,她也不愿意将教室里发生的一切都汇报给班主任。就像是徐笑偶尔会溜出教室去一样,只要没让班主任发现,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有次她私下里曾经劝过徐笑不要在自习课时出去,徐笑大声地反问道:“我去大便,还要向你请假?你还管得到我的屁股?”
班里的人都听到了,这让叶静面红耳赤。
“他怎么可以这样?”叶静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她不自觉地往教室后面回望,徐笑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并没有和边上的同学聊天。也许是在看小说吧?不知道是在看谁的小说?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是琼瑶的言情小说?或者是席慕蓉的《无怨的青春》?
想到这里,叶静回过头来,想到夹在自己那本《高中文言文释读》里的那张钢笔画。
这张画是叶静18岁生日的时候,徐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自己的。画面上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背对着自己,而身前是一片满目的莲花。这是徐笑临摹席慕蓉《七里香》里的插画,画得真和书上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好?
想起了席慕蓉的那首诗:想你和那一个夏日的午后想你从林深处缓缓走来是我含笑的出水的莲
叶静突然感觉脸慢慢地热了起来,也许耳尖也开始红了罢?真是讨厌的情况,怎么总是这样?她忍不住又回望了一下,徐笑还是认真地看着书,手上在写着什么。不对,不像是在看小说,他不停紧皱着眉头,时而微闭双目,那可不是看小说看诗歌的表情。
那是为了什么?是在写毕业留言吗?还是给某个女同学写信?要不还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的表情很怪异,不像平时的他。平时的他总是一付满不在乎的表情,让人讨厌,但又让人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担忧。
叶静突然有了一种一窥究竟的冲动,这种强烈的冲动让她不能自己,索性就站起身来,从教室的走道上慢慢地绕上一圈。这是她作为班长的职责,她有权利时时在自修课的时候巡视班级,将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情况汇报给班主任。作为第一次这般“以权谋私”,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却又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这是我的职责,不是吗?”她慢慢地走近徐笑的位置,心跳也逐渐加快起来,怦怦地可以让自己听见。一个64人的班级,排的座位非常满,她走近徐笑的时候已经与他的身体非常接近。
“天哪!我真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竟然是在看地理书,初中的地理!”在装作不经意地一瞥之后,叶静分明看到徐笑认认真真地看的书,赫然是初中的《中国地理》。这是怎么了?就如同老师们常说的那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徐笑感觉到叶静的临近,他抬了头冲叶静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看书去。他必须分秒必争,初中地理有四册,高中地理有两册;历史也是这样,《中国古代史》两本,《中国近代史》两本,还有高中的《世界历史》两本,共六册。政治初高中的教材加起来,也是六本。也就是说,自己必须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将这18本书都大致地背诵下来,其中还不包括离校参加专业考试的时间。“多读一天也许就能增加一分,就算是三门每门40分,那也有120分了。加上语文65分英语25分,总分就可以达到210分了,文化上线没问题。”在记忆中,这几年江南师范大学美术专业的文化上线分都在200分以内,作为美术专业第三届的招生考试,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当徐笑冲着叶静微笑的时候,叶静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一刹那间居然有些晕眩。她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心怦跳得急如鼓点。她不由地在教室里张望,看看六大金刚里其它人的情况。徐零、姜大军、张恺俊、甚至那个俞栋梁都在看书,唯有李雀的情形比较古怪,他正像自己一般在教室里东张西望,眼光里……居然有些巡视的味道?
天,这是怎么了?这群人是怎么回事?
叶静和徐零三人从来都不是竞争对手,徐零他们的英语都非常差,注定了只能报考高中中专。而她的强项是英语,弱项是政史地。作为十一中这一届唯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她的学习状况倍受学校领导和老师的关注。她憧憬着自己可以考上一个文科大学,然后在大学课余的时间里写作,当一个真正的文学青年。把自己的文字变成让大家阅读的铅字,那是多么令人雀跃啊?也许自己也可以像琼瑶、三毛、亦舒、岑凯伦一样,成为一个著名的言情小说女作家,受到全国众多文学青年的追捧。不过,她并不喜欢港岛作家雪米莉的小说,那写得内容似乎太暴力了……好象还有一点“黄”。
或者也可以像三毛一样,浪迹天涯,写一本《荷西我爱你》这样的散文集?
这个年代的青年对文学的热情是空前绝后的,所有人都以爱好文学为荣,就算是俞胖子这样的傻鸟,也会写出“看昏黄的路灯把我的身影拉得清瘦清瘦”的诗。很多人都听过顾城、舒婷、北岛、海子的名字,就算是一般农村的中学生,也知道“朦胧诗”。青年人会在征婚启事上标明自己“爱好文学、喜欢阅读”,作为自己的一项优势资本。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
女孩子们都羞于承认会考虑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孩做男朋友,虽然现在已经有许多家庭在政策的允许下先富起来了,前些年就涌现了不少“万元户”。但女孩们更多的是受一些言情小说的影响,喜欢那些有才华,偏偏又有些桀骜不顺有点小坏的男青年,最好还有点怀才不遇的遭遇。比如《在水一方》里的卢友文、《梦的衣裳》里的万皓然、《彩霞满天》里的乔书培。同样因为这种偏爱,让徐笑这种坏学生在女同学心目中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代入感:家境贫寒,高大英俊,成绩差又常犯纪律,却又多才多艺。会画画会弹吉它会跳霹雳舞会打篮球会写诗,连班里自修课前的学唱歌都是由徐笑来教大家的,让大家学会了像《光阴的故事》、《风的季节》、《朋友珍重》这些歌,还有在元旦晚会上自弹自唱的《是否》和《午夜吉它》。叶静相信,他一定迷倒了不知道多少的女同学!
自己也一样,只是自己不敢承认。
“他会喜欢自己吗?”叶静默默地想,她看不透徐笑这个人。他好象和所有的女生关系都挺好,就算被班上别的男同学取了绰号为“山顶洞人”的女生,他都会主动去打招呼,甚至言谈甚欢。没有人不喜欢他,除了老师和极少的男生。他是一些胆大女同学就寝熄灯后在被窝里反复谈论的对象,虽然谁也不知道他的女朋友究竟是谁。
“我怎么会想这些,太不要脸了。”叶静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收拾了一下情绪,打开学校翻印的《时事政治》细声地背诵起来。
整个晚自修,徐笑都在背诵着初中地理上的一个个知识点,多少山脉,多少平原高原,多少个城市名称和一条条铁路。自己的文化基础太差了,所有的几乎都是全新的记忆。就算拥有了那份记忆,他哪知道哪个省份拥有什么矿产,一条河流流经哪些城市,以及多少种农作物之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背,不停地记。只要一闭上眼,头脑里的知识点就漫天飞舞起来,徐笑甚至恐惧是不是一觉醒来之后,会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在偶尔头晕眼花的时候,徐笑才会停下来,顺手画一两张速写,算是一种调剂。
9点钟时,下课的铃声准时地响起,教室里喧闹的声音在瞬间响起。徐笑想了想,拿了本《中国古代史》上册,准备带到房间去。
十一中的教师宿舍是一座二层楼,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公共的卫生间就在楼梯口。徐笑的妈妈俞依作为十一中的音乐教师,按理说还没转正为公办教师,是分不到房的。但自从徐笑父亲离世后,俞依便被徐笑爷爷一大家子人定性为扫把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被赶出家门的。一家人没有住处,在学校照顾下也分了一个套间。外间小一些,是属于徐笑的;里间要大一些,俞依和最小的女儿徐乐住里头。房间的床都是高低铺,因为徐欢去年考上了财经学院,所以徐笑的上铺都堆放一些装满东西的纸板箱。
一推门,徐笑看到妈妈正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看起来有些失神。见到徐笑进门突然进来,他妈妈似乎有些瞬间的无措,不过她很快地收敛起来。温和地笑问:“笑笑你回来了?”
徐笑看着眼前的妈妈,他觉察到了妈妈那一刻间茫然的情绪,一种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突然觉得有股热流向着眼角冲去。他忙回答着,同时转身面向脸盆架,将毛巾放到脸盆里将自己的情绪掩饰过去。当湿润的毛巾盖住自己的脸,他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个茫然地坐在床上等待自己回家的人,是我的妈妈,她一直不知道苦难的日子会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转正成公办教师,想着孩子长大成人,嫁人娶妻,生儿育女,而那样的日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漫长,遥遥无绝期一般看不到希望!她从不抱怨,从没大声地叱责过任何一个孩子,只因为,那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