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生命中途的驻足而立,并不如探戈般进退自如的舞步,也不是因为看尽了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而仅仅是一种无奈。早早地烙上“知命”的怅惘,带着一种隐晦的不甘,然后自嘲地对自己说:就这么过吧。
但这就是人生,是不是?
“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碌碌无为平平庸庸的一生?然后带着一心的不忿渐渐地老去?”徐笑躺在学校操场西侧草坡之上,无声地自失而笑。看着操场上追逐的身影,突然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是在看着一场老式的电影。
“我才18岁,这是1988年,就算想人到中年就退休,那也得是我休得心甘情愿!”
徐笑深深地吸了口气狠狠地吐了出去,咬紧了牙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做了个琼瑶小说中男主角的经典动作——甩甩头,把烦恼甩在脑后!
操场中央的篮球场上跑过来一个身形瘦小的人,一脸荡漾着猥琐的笑容,大声地对着徐笑吆喝:“老大,过来打球啊!”
“不打了,兄弟我烦着呢。”徐笑道:“雀雀你打吧,我先回教室去了。”
雀雀是李雀的绰号,要是别的人叫李雀这绰号,他非与人急赤白脸不可。在阳府县的方言里,“雀雀”就等同于“***”的意思,不过他们几个兄弟间这般叫得惯了,李雀倒不以为忤。
李雀将球甩回篮球场,并肩着和徐笑一块往教室走去。他看着徐笑狐疑地问道:“老大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害得我们兄弟几个都皱眉缩耳地想,老大是不是被哪个娘们钩了魂了?要不就学学我,广种薄收,至少也能收上三五个。”
“我踹死你个鸟毛!”徐笑怒道:“你那情书还是我帮你写的,钓娘们的主意是我帮你出的,现在你居然要教我?”
李雀一脸委屈:“我不是看你这些天不正常吗?不是娘们的事,那是为啥?”
“我要考大学。”徐笑冷冷道。
“哧——”李雀长长地倒吸了口气,脸气变得比见到政教主任还要难看。“老大,你说的是你要考大学?!是你自己?”
徐笑哭笑不得,也懒得再与李雀扯下去。“你去把金刚都集中到321来,我在那等你们。”
看着李雀的背影,徐笑长叹了口气。也难怪李雀一脸见鬼的表情,若不是自己一向镇得住,估计李雀当场都能狂笑开来。
这年代,农业户口的子弟考上大学,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那是跳农门!吃官饭!
小学升初中,基本淘汰一半;初中升高中,再淘汰一半多。考上高中再想考大学,那就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每年高考期间,学校办公室外的大走廊黑板上都写着这一行红粉笔勾线的空腹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第一种准备是给那些前几中出类拔萃的尖子生的,另一种准备是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考生准备的。就拿十一中来说,一届三个班近200名考生,已经连续三年剃了光头,一个大学生也没出来。
徐笑的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全班64人,他基本保持在第63名。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时间,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说给谁听呢?谁听谁错愕!
走进321寝室,从松木高低床的角落里摸出一包五毛六的大前门,抽出一支点了起来。如果按照自己的成绩,徐笑根本不会说出要考大学的话来,只是谁让自己三天前一觉醒来,突然莫名其妙非常诡异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高中毕业复习两年考上了江南师范大学的美术专业,两年后专科毕业分配到本县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再是辞职下海做广告、应聘当记者、后又开酒巴大亏。再一次又一次看着妈妈流泪,又一次次地问妈妈要钱,然后办培训班、办学校,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这么一直人到中年,心灰意冷之下什么也不想再做了,守着一个杂货店痴痴肥肥行尸走肉般地准备安度余生。
这不是梦,这一切都真实得如同自己的前生一般,让徐笑不寒而栗!
那一世的阅历在这三天中终于和自己1988年的身体融合,徐笑试着画了一些速写,对艺术的眼界与品味都存在着,而手头的功夫基本还在。他很清楚应该怎样才能画出一张好画,只是手还有点生。
想到未来,徐笑有些不敢面对自己母亲的面容,这个命运多舛的母亲,只有在自己真正长大成人后才理解她这一生过得有多么得苦!
外公俞人达是国外留学归来报效祖国的科学家,外婆饶敏学是一个艺术家,而作为长女的母亲俞依,年少时就唱得一口美声,弹得一手流利的钢琴。曾经年轻的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可是一个小小的家庭,在历史的大潮面前,是那么的微如草芥。当有一天一切都天翻地覆之后,俞依也随从自己的父母从云端跌入谷底。
然后和几位舅舅一般,从大城市走到各个广阔的农村中去。母亲单身一人来到阳府县潭镇这个偏僻而贫瘠的农村插队成为一名民办教师,然后又因为成分不好30岁了才嫁给了政治面貌红得闪亮的父亲。
那个在徐笑年少的记忆里总是嚷着一口“我是当兵出身”的父亲,总是不屑地数落母亲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甚至无数次地挖苦在运动中被残酷批斗自杀的外公外婆。借着成分好当大队副书记的心理优势,在家中一言九鼎,时不时地对母亲进行所谓的“思想改造”。如果不是因为夜里和大队的女会计幽会被人捉奸,仓遑之下失足落入水库致命,估计母亲也会在父亲的家暴之下提前离开人世。
年少的徐笑清晰地记得父亲出葬的那天,母亲苍白的面容和颤抖着紧抿的双唇。
那一年,徐笑才8岁。
徐笑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作为民办教师的母亲,凭借着微薄的工资,是怎样含辛茹苦才把三个子女拉扯大的。她就是那么耗着耗着,消耗着自己仅存的生命力,看着三个子女长大结婚生子,然后快速地老去。
徐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地憎恨自己,他想改变,改变这一切。至少,他想将母亲那压抑的笑容里,解松那些紧裹着的绳。
还有三个月,如果不出意外,五月份就是江南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的考试。一切,还来得及。
321寝室里烟雾缭绕,徐笑的眼睛渐渐地变得锋利起来。
寝室门被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几个人被寝室的浓重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五个人,加上徐笑,正是阳府十一中“声名远扬”的六大金刚。
这是一个怪异的组合,徐笑、李雀、还有矮胖的俞栋梁,基本上没有一个成绩在班上达到五十名内的。而像豆芽一般长得最高成绩最好的徐零、浓眉的脸色微黑的张恺俊、还有虎头虎脑的姜大军,如果不计算英语成绩的话,基本可以位列班级前三。
“你要考大学?”徐零一进门,就开口问道。他的声音里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怀疑。要说这六大金刚里,和徐笑关系最铁的应当就是他了。在徐零的心目中,徐笑就是他理所当然的老大,任何老大说出来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如果现在想不通,那就不想。
“先坐下,我和大家说说。”徐笑拍拍床沿。
几个人围成一圈,俞栋梁从袜子里掏出一包烟,每人发了一根。徐零一看是有嘴的,笑骂了声:“我插俞胖子,还有春蕾烟啊,你不是早跟我说抽光了吗?”
俞胖子笑得一张胖脸都化开了,取了根长命火柴给大伙点上,一边道:“刚这星期回家从我爷爷那里顺的,差点被我爸抓到,害得我汗都浸了出来了。”
“下次顺包蝴蝶泉出来,都好久没抽过好烟了。”李雀道。
六大金刚中,唯有俞胖子一人是居民户口,一家大人都在县变压器石上班。像蝴蝶泉这样两块六一包的好烟,一般家庭是难得一见的。
“好了别的就不用说了,我现在有个想法,和大伙聊聊。”徐笑停了停,看了一下众人道:“我们几个,再不能这么下去了,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如果没搞好可能会害了你们一辈子。俞胖子没什么问题,居民户口毕业了还可以顶职或者分配,铁饭碗分下来,至少三五年没问题。我们几个农业户口的,想过得好就得想办法。徐零、张恺俊和姜大军你们三个人,英语就不要读了,徐零你霹雳舞也不要学了,专心考中专,拼他三个月完全有希望。万一今年没考上,只要有心复读一年肯定考得上的。”
“雀雀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是自己了解自己有几两重的,我毕业后就到我叔饭店里去帮忙,以后兄弟们来吃我的,保证大伙吃好喝好!”
徐笑皱了下眉想了一会道:“先这样也行,过一两年我再给你出出主意,让你参考参考。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太讲义气交社会上那些所谓的兄弟,那样也许会把你套进去的。”
李雀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张恺俊和姜大军,向来没什么主意,也不太爱说话。反正大家商议定下的事,他们就跟着干就行了。
“至于我自己,我准备考美术的大学!”徐笑的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恶狠狠地说道:“我就不信,泥鳅就扯不起黄鳝那么长,烂泥就糊不上墙壁!”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