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那矮矮的四层楼,此时却如一座珠穆朗玛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能靠着新加的一双腿和自己残剩的一条腿,放稳拐杖-撑住-单腿往上跳起,艰难费力地往复,每到半层的地方,我便需要停下来好好喘口气。1/8-1/4-1/2-……-7/8,心里默默数着已经完成的部分,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了。终于,终于,我到家了,扔下拐杖,狠狠地躺在了床上,急促的呼吸伴着渗出的汗水让我觉得精疲力竭。小雅给我端来一杯温水:“先喝点水,休息一下。”“小雅,”我重重地起身,接过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小雅帮我拿来睡衣,我换好后,她陪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自从她结婚以后,住在遥远的北京东部,我们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躺在一起说话了。“你到底怎么想?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小雅认真地看着我。“我爱他,希望他幸福。不想有个女人重复我之前的痛苦。”思绪还是把我拉回了两年之前。一条短信“我们分手吧”,我没有任何知道理由的机会,只能看着这条决绝的信息痛哭流涕。
分手后不久,例假没有来,本以为只是学业压力大、精神紧张造成的生理性延后,可是一周、两周,当实在难以负荷这种担忧时,医院的化验单给了我清清楚楚的答案:阳性。攥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木头一样呆坐在化验科前的长凳上,我给小雅打去了电话:“雅,我怀孕了。”“什么?”我听到那头快要爆炸的声音,“不要着急,乖。”“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告诉彦吗?”这是我那时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毕竟是他的孩子,还是告诉他吧,看他怎么说。”挂完电话,我便一个一个按下那串数字,嘟--嘟--长久的等待音后,电话中传来了“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我反复尝试,可是结果始终都是拒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发去一条短信:“彦彦,我怀孕了。”等待了很久,很久,或许真的有半个世纪,手机终于还是响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无关,无关,两年的感情和一个无辜的生命就换来了“无关”二字,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好想成全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她来到这个世界,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是至少是曾经的爱的见证。
但,未婚未毕业未工作妈妈?我实在没有办法去独立抚养一个孩子,在毕业前,在找到工作前,我承受不了社会的压力、舆论的压力、经济的压力。刚刚经历过胃镜和胃痛的洗礼,不久后,我便真正地躺在了手术台上,门外等候的,不是他。一个新生命就那么没了,血肉模糊中,我隐约已经可以听到那微弱的心跳--渴望来到世间的呼唤。男人,是永远无法理解这种心灵感应的。小雅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受伤,可是当每次恋爱都让你如此受伤的时候,谁想到你的苦楚了呢?谁又来成全你呢?”我能看到她的眼眶湿了。“正因为我知道那种和孩子生离死别的痛,知道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被抛弃的苦,更知道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选择不负责任是何等地造孽,所以我才愿意离开。”我抱着小雅的胳膊痛哭起来。小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臂来搂住我:“傻孩子,想哭就哭吧。”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欣怡也在,她今天没化妆,我才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发青,脸色很不好,苍白而憔悴。她正窝在沙发里看书,听见我回来只是抬眼微微扬了下嘴角,便又继续看书。
母亲煲了鸡汤,汤汁澄清晶莹,浓郁鲜香,还有淡淡的茶香,一点也不油腻,我连喝了几碗,直赞老太太的手艺不凡,可以开个私房菜馆子。母亲笑着看我喝汤,说道:“你这也是沾了欣怡的光,她胃口不好,吃不下油腻的,所以我用泡过水再晒干的绿茶袋吸掉了浮油。”我不吭声,只顾埋头喝汤。“怀孕终究是件辛苦的事。”母亲叹口气,转头问欣怡,“对了,不是说过两天去产检吗,让小林陪你去。”欣怡看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也行。”“我陪你去吧。”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筷,“你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母亲和欣怡都看着我,我只能笑笑,勉强开了句玩笑:“我要是不去,我妈还不唠叨死我。”吃过饭后,三个人坐着随便闲聊了几句,我便送欣怡回家了。回来的时候,路过曾经一起吃饭的小面馆,虽然已经很晚了,仍然亮着灯,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的灯光笼在幽暗的巷子口,像等待晚归的家人所留的一盏灯火,带着暖意。
只是物是人非,曾经美好的记忆,已经渐行渐远,最后一次给晓晓打电话的时候,她甚至已经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了,而是让她的好友接听电话:“如果你不能给她幸福,就给她平静的生活,请不要再来打扰她。”这是否也是晓晓自己的要求?一向很少去医院,自从父亲离开之后,我潜意识里就讨厌这种消毒水的味道,对我而言,它带给我最深的印象便是死亡和离别。第一次来产科,就诊处的门上贴上男宾止步的红字,外面是一间宽敞的休息室,有一排排塑料的靠背椅子,还有一个电视,声音开得极低,只能看看图像罢了,墙上贴着一溜各种提示,有“产褥期的注意事项”,“人工流产的危害”等,还有一些优生优育的宣传图片。产科的人并不是很多,也很安静,三三两两的家属坐在椅子上,有窃窃低语的,也有发呆或是看电视的,偶尔打电话的人也都把声音压得很低,有腆着肚子的孕妇走过去,穿着宽松的裙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却有着一种满足而骄傲的神情,步履缓慢,一手下意识地放在肚子上。看着周围的准爸爸准妈妈们幸福的表情,有一种被称作父亲的意识慢慢地在我体内苏醒,一个与我息息相关的小生命正在孕育成长,然后有一天,他会出生,长大。
我的父亲已经在遥远的记忆中模糊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如今,我也将成为一个父亲,生命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延续着,一代又一代。欣怡久久没有出来,我开始有些担心,毕竟她年过三十,已经过了生育的黄金时期。我站起身,在门口来回踱着。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我迎了上去,她拿了一沓单子,正低头看着,差点撞上了我,见我站在面前似吓了一跳,一手按住胸口。“怎么走路也不看着点?”我不禁埋怨道。她听了我的抱怨,看了我一眼,抿了嘴角笑起来,指指门上的牌子:“这是产科,谁敢撞孕妇。
”“你这一沓乱七八糟的又是什么?”我指着她手里的单子问。“大夫说我年纪比较大,让我先做了个彩超,还给我开了些维E,叶酸。”她拿着单子一张张给我看,“等十五周之后,还有唐氏筛查什么的。”“这么麻烦。”我皱着眉头,生孩子果然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仔细点,总没坏处。”她今天心情似乎挺好,嘴角总含着笑。做B超需要上两层楼,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悬放在她的腰侧护着,隔开来往的人流,她转头看我,日光下,浅棕色的眼眸中有一种莫名的温柔情愫流动。回家的路上,舒缓的爵士乐在车内回荡,有一种懒洋洋的舒畅,我们都不开口,静静地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温馨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