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虽然很多杂技艺人从演出中受惠,但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缺乏文化资本在生活中带来的不便,使他们对自我社会地位评价低。因此他们希望后代通过接受正规学校教育学习文化知识。但其家庭氛围下为孩子提供的和学校环境不同的“生平情境”,使杂技世家学童难以融入学校这一新环境。因此,许多孩子把“子承父业”作为一条退路。
王保合有两个外孙和两个外孙女在练杂技,其中大的外孙女已是演员,据其外孙齐龙说,他们几个学杂技是姥爷的意思,因为小时候学习不好,姥爷才让学杂技的。王保合说,“我只有一个孙子,还小,在上一年级,不打算让孙子学杂技,想让他上学考大学。现在社会上没文化不行,没文化让人看不起。”另一个学童洋洋,爷爷奶奶都是杂技艺人,他说,“家里一心想让我考大学,后来我来学杂技,爷爷都哭了。”可见,老艺人希望后代读书,在无奈的情况下才选择学艺。
二、农村学童学艺动因
据吴桥县文化局局长杨洪志说,学杂技的孩子一半以上来自农村。笔者的样本显示,农村学童的比例更高,在70%以上。他们学艺的动因又是什么?
在中国大形势都是大中专毕业生不再包分配的情况下,杂技学童毕业却延续多年包分配、户口随走的政策。笔者一次随艺校的老师对前来看看、正在考虑是否送孩子学艺的家长进行的招生宣传中听到过这样的话,“你把孩子送来学3年,他就能成为大城市的人……我们学校每年都有大城市的杂技团来挑人的。”
在今天城市化进程迅猛发展,几亿农民想方设法往城市涌,学几年杂技就能成为“大城市的人”,显然很有号召力。
在农民思想里,一般只有两条路子可进入城市,一条是通过考大学毕业留在大城市,可周期长,从小学到大学本科毕业即使中间没有留级、复读也要16年。不断攀高的上学费用也让许多农民驻足,更何况考大学不是容易的事,能考上的毕竟是少数,所以这条路子难度很大。再者,近年大学扩招带来大学生就业难的苦果,更让农民对这条路不存太多的希望,笔者在调查中一个15岁杂技学童对笔者说,对于我们村里孩子来说,杂技是一条出路。要想出来、不种地,怎么办?考大学,简直做梦,太难了,就像大学不是给我们开的。第二条路子是外出打工,外出打工不仅不稳定,而且在中国现有的二元结构下农民工没有被赋予和城市居民同等的权利,也几乎不可能得到城市户口,而城市户口是成为“城里人”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因此,很多人把学艺作为通向“城里人”的一条便捷的途径。也就是说,农村孩子学艺比例高,和城乡二元体制关系密切,是在这一体制下,基于和务农、通过考大学留在城市、外出打工基础上的理性选择。一位家长说,“在村里,要想不种地,除了上大学也就是学杂技。”上学花钱多,一般农村哪里供得起。曾和一位杂技学童家长做访谈,她对笔者读到博士的看法是时间长、花钱多、辛苦、年龄大耽误结婚生孩子,她更满意她孩子学杂技。
农村孩子选择学艺,而不选择在家务农和不选择外出打工就没那么简单了。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笔者将对此加以论述。
1.不选择在家务农
吴桥人认为,杂技从业者的社会地位比农业劳动者更高,因而吸引农村人口。这里笔者将从经济地位、职业声望、社会影响力和阅历等方面,将杂技艺人和农业劳动者进行比较,以说明杂技艺人的地位何以更吸引农村人口,农村人口为什么把成为杂技艺人作为向上流动。
第一,杂技艺人收入比务农高。近几年来,农业收入增长非常缓慢,在不少农村,甚至出现农业收入负增长态势。这使农民对种地越来越失去兴趣。因此,不少年轻人耕地让给别人耕种,自己缴纳农业税,否则没有人愿意耕种他们想要出让的耕地。
第二,务农没出息,学艺有出息。中国的农民是最辛苦和最没有地位的人群。历史上没有土地所有权,更没有职业选择权。改革开放后,农民的生存状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他们仍然是最没有权利的群体。工农产品的价格剪刀差、城乡差别、地区差别等并没有因为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而减少,反而在不断扩大。种田务农,不但辛苦,而且收入也低,直接影响到农村人口对农业劳动的看法。现在广大农村已经形成这样一种广泛的共识:务农是最没出息的。对农村年轻人来说,仅仅务农,连老婆都娶不到。老艺人陈大娘就说过,农村很多人娶不到媳妇,没钱没人嫁。笔者的调查也显示,杂技艺人职业声望高于农业劳动者,打工者的职业声望也高于农业生产者,种地的农民的声望最低。很多地方的农村,在家务农的都是妇女、孩子和老人(号称386199部队),几乎没有青壮年男子在家务农。青壮年男子一般倾向于谋求务农以外的赚钱途径。
在农村人看来,务农之所以没出息,不仅务农收入低甚至亏本,还因为在家务农见不得外面的精彩世界。现在信息发达,通过电视、网络等途径,农民很容易了解外面的世界,这使很多人产生羡慕情绪,特别是农村青年,他们羡慕城市生活,希望改变命运,追求现代化的城市生活。
2.与外出打工比较——外出打工不稳定,不如学门技艺受用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农民转变为非农民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必然要求。但是,不一定做农民工是农民转为非农的唯一选择,人们可以根据不同的地域文化特色做出其他选择,同样可以实现社会流动。
如果说农民工是城乡二元体制作用下的制度产物,那么今天吴桥农村孩子选择学艺则具有更复杂的背景,它既受到城乡二元体制的作用,又是历史和传统的产物。传统的城乡二元体制规定,农村发展农业,城镇发展工业,农民只能从事农业,不能从事非农业,从事农业的农民有土地做保障,不能跟城市居民一样享受国家社会福利和保障待遇。现在农民可以从事非农劳动了,从这一点看,城乡二元体制似乎已经突破了,但事实上,计划经济时代出台的社会政策和制度并没有被完全突破。这体现在,虽然和计划经济时代相比,农民学艺、从艺合法化,让农民有了从事非农劳动的机会,这是一大进步。但是,这种体制维持了二十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它导致了杂技人才培养体制的边缘化、不正规,教育部门对杂技学童群体的重视很不够,使其很大程度上保持旧社会杂技班式的培养模式,很落后。
和从事农业,和中国大多数农村地区一样,可以选择同样能“看到外面精彩世界”的一般性方式——进城务工,即农民工。那么,为什么这些人没有做那样的选择呢?换言之,杂技艺人和农民工的比较优势有哪些?
杂技艺人与农民工相比。农民工:第一,他们干的是社会中最苦、最累、最脏、最危险的工作,特别是在城市,他们从事的是城市居民不愿干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时间最长,获得的报酬最低。跟城市正式工人相比,他们获得的是“同工不同酬”、“同工不同时”、“同工不同权”的地位。他们还不能享受城镇低保及社会保障。尽管他们辛辛苦苦工作,还常常年终不能领到工资。第二,他们生活条件恶劣,享受不到基本公民待遇。许多农民工住在最脏、最简易的房子或工棚里。
而杂技学童只要辛苦两三年,学艺成功后,演出是比较轻松的。一个23岁的男杂技演员说同村伙伴几乎很少留在家里种地,大多到城市打工,有个同伴做建筑工,工作不稳定、收入低又辛苦,他们坐冷板凳读好几年的书,出来再打工。而我学杂技3年,也就是说苦3年就有终身受用的一技之长,苦过之后就是长久的甜,稳定而轻松(一般一天表演1~4场,加起来时间不超过1小时)、收入不错。杂技演员,每个月有600~2000元的收入,有的更高,笔者在调查中遇到某杂技演员,在国内演出,最高可至月收入四五千元,在国外演出更高。这个数字也比农民工收入高很多。而且比农民工工作稳定性强。
杂技演员觉得比打工者好,那么打工者自己又是怎么看的呢?笔者一次在去吴桥的火车上,旁边坐着4个贵州人,他们要去距离吴桥不远的一个县——青县打工,青县也属于沧州,其中一个35岁女士,有两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经15岁了。笔者找准时机,抛出了笔者的问题:如果有机会,让你的孩子学杂技吗?她非常果断的回答,让啊,为什么不让?笔者说,可是别人都说学杂技苦啊,舍得孩子受这份苦吗?她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学门技术,将来找个好工作,苦也不是老那么苦,有什么(关系)。她的说法在笔者几次对其他农民工的访谈中得到证实。可见,不论杂技从艺者还是农民工,都认为学艺好于外出打工。
总之,30年来,正是日益严重的城乡差别和地区差距,迫使农村人口大量向城镇流动、中西部落后地区人口向沿海发达地区流动。然而,社会给予农民实现这一流动的渠道和机会非常有限。吴桥区域文化特点吸引许多人没有从事一般性的打工工作,而是掌握一门特殊的技术——杂技。
学艺态度
在杂技之乡吴桥,不同群体对学艺显示出不同的态度,老艺人对孙辈学杂技的态度也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家人没人练过杂技的老人却几乎一致反对后代学杂技,三四十岁的人很多对学杂技不了解、态度模糊,二十几岁的杂技演员工作理想、挣钱多的表示满意,也有些不满意。
为了了解吴桥人对学杂技的态度,笔者在调查中尽量和不同的人接触。(在本章笔者将做更为详细、全面的分析。)
一、杂技学童
杂技学童在学艺过程中,对学艺的态度也经历起伏,不是一成不变的。笔者对其中的30个学童进行了态度变化的追踪、统计。发现:三分之二的学童经历高兴→后悔→满意的过程。有个学童的话是对这种变化过程很好的总结。他说:刚来的那半年,比较轻松,老师要求也不严,觉得挺好。年后(目的时候会再疼一段,不过这个就比较能忍受了。过去这段以后就没什么了,我现在挺满意的,特别是演出的时候。
1.学艺前
在调查中,笔者通常会问被访杂技学童,在学艺前了解杂技吗?得到的答案中,三分之二的人都表示不了解,可是很多学童都告诉笔者,是自己喜欢才来学杂技的,特别是很多学童讲到父母不同意是自己坚持要来的。
被访者一:一个13岁杂技学童说,自己爱好,不愿上学,母起初不同意,被自己说服。
被访者二:JXW,自己想练杂技的,学习不好。家里没反对,反正学习不好。
被访者三:ZSX:独生子,1年级时开始学艺,今年12岁,也是自己要来父母不让,“我妈还哭,我就闹,不吃饭。他们犟不过我。……那天我看好多人学,在学校填报名单,我就说,你把你的名字改成我吧,结果我来了他没来。……我来这里转了一圈看这里挺好的,目,挺羡慕的,可是心里也有点怕,他们的身体怎么能折成那样,不疼吗?但是,我不想上学,想到学杂技就不用上学了,我就不怕了。”当然,大多数是父母与子女共同的学艺意愿。
对于这个时期的“想来”笔者认为要这样理解。像电影明星成龙在《鲁豫有约》里所说,他小时候读戏校,第一天父亲领过去,看到许多小朋友舞枪弄棒,特别好玩,又不用读书就留下了,先试一天感受一下,父亲走了,他在那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老师都是笑眯眯的,高兴时冲老师打一拳,老师也是笑眯眯的,感觉特别好,晚上父亲来接自己的时候就说不走了。杂技学童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刚来的时候,老师为让孩子留下,以哄为主,目的是让孩子适应环境,适应没有父母在身边、自己照顾自己,练习基本生活自理能力,所以对练功要求很低,以看其他学童练功为主,主要是玩。这个时期学童们通常很高兴,表示学艺很好,没有父母逼着写作业、管东管西,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又有零花钱供自己随意支配,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饭菜不喜欢吃随时可以倒掉。也不排除有的学童因为想家和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而不喜欢的是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说,在具有简单生活自理能力的基础上,一般学童喜欢留下。像成龙所说,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练功很苦。开始阶段的“想来”、“喜欢这里”,只看到表象。是一个孩子回归本真、逃离读书的意愿,并非对杂技的喜欢。所以一个杂技学童说,当时感觉好,因为刚来时看到别的学童练功,翻个跟头什么的,感觉好玩,自己在家的时候也常和小伙伴一起翻跟头、打闹,当时想在这里只要翻跟头、跑着玩就行,于是很高兴的留下了。笔者在一个杂技团调查的时候,特别观察刚开始学艺的学童。刚刚开始学艺的LM都是一个人练功,很简单,跳板凳什么的,教练要求不严,只是让他跑步、压腿。
2.初期不适应
2008年5月底,在艺校看到十几个新来的学童第一天上课的情形。他们所谓的上课就是在练功厅看高年级的学童练功。刚开始是站着,后来站累了就坐在一个大垫子上,这个垫子是练功时用的,旁边一个老师负责维持秩序,这个老师也是艺校毕业的,演出了几年后,现在准备改当教练,她22岁,旁边还有几位不放心的家长。几个学童是2008年初开始学艺的学童,虽然已经三四个月了,但他们的练功仍然是以玩为主,穿插跑步、倒立、翻在“玩”过一段时间后,问题就出来了。首先是学童年龄小,自理能力差带来的问题。LYQ说,“刚来时,毛裤破了,自己买针线,边哭边缝,缝得很难看,妈来了说怎么不等我来了让我给你缝呢。”其次,来自于练功强度的加大和教练严格化。教练在学童适应几个月后,会加大练功强度,女生要拉伸身体以增强柔韧性,男生要靠顶以增强力量。这段时期很多学童产生逃避的念头。HYD说怕教练,特别怕,一次看到教练走进练功厅迅速躲到门后。YD说,半年后教练要求高了,压腿,特别疼,他都疼哭过。QL说,那时候老师要求严,练功一天下来,累得就想往床上躺。
世家学童没有这一段,或者不明显。ZXY到杂技团学艺前跟爷爷学过3年杂技,基本功已经有,所以来了一年多没怎么觉得苦,所以他没像有些学童说后悔。而且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爷爷曾在多家民办团当教练,曾把他带去作为业余学员学习过,因而比较熟悉杂技团情况,适应较快。
但是,当适应了练功的强度之后,特别是身体力量和柔韧性已经具备之后,练功对杂技学童而言,成为件愉快的事。
3.演出经历对杂技学童自我职业满意度的提升
演出经历是杂技学童的一个分水岭。经历一段时间的学艺,站在舞台上表演,得到观众的掌声,让他们肯定自我,并产生自豪感。从而增加对自己职业的喜爱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