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是一个文人,也是一个商人,两方面看都是成功人士。十八岁,成子和我在同一个县下乡。我有点儿歪才,喜欢写点儿东西,也发表过一些作品,在下乡战友中有点儿小名气。他拿来一篇小说初稿,叫我帮着改。我看写得不错,就推荐出去发表了。后来回城,成子去一家工厂当了工人,一直不忘写作,一直写到他调进省里的一个编辑部当了编辑。再后来,我到机关工作,平时很忙,公文写得很多,文学作品不怎么写了;他在编辑部编稿子,平时不知道他忙什么,但知道他也不怎么写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在一个路口,一辆摩托车在我身边猛然刹住车,吓得我一个激灵,有点儿狼狈。骑车人哈哈大笑,摘掉头盔,一看是成子。我说,你小子,吓我一跳,干什么呢?他说他刚从保定骑摩托回来,干了一个装修门脸的活儿。我不解,问他你难道不当编辑了?他说当呀。我说那你还有瘾跑保定干装修?他说,反正每期的稿子几天就弄完了,又不坐班,挣点儿钱呗。挣了?挣了!那好,你请客,咱们吃瓦块鱼去。
以后,过几个月我和成子就聚一次。我是个穷酸衙役,兜里一直没钱。他干装修,一般活儿也不大,但总有钱进账,于是每次吃饭都是他买单。一次喝酒,他很兴奋,说接了个大活儿,装修一个厕所。我说,屁,那能挣多少?他把眼睛一瞪,不懂了吧?人家单位有钱,修一个豪华厕所,专门接待领导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菲律宾红木,说实话,这个活儿最少挣十万!我的天,我一个月当时才挣五百元。这时,单位传呼他的BB机,明天上班出个增刊。
渐渐地我知道,成子干装修,杂事不少,头绪挺多,一般人干不了。揽活儿、跑材料、出设计、找工人、盯现场、预收工程款、结账,又是工商,又是税务,事情能说一火车,求不完的情,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皮,受不完的气,实在是辛苦。后来逐渐正规了,也注册了一个公司,经过审查验收有了装修资质,每次去参加招标,也都精心制作标书,平面图、效果图弄上一堆。这个时候,他经常担心工程质量不行砸了牌子,也怕要不回欠款断了资金链,还怕拿不到工程人吃马喂地干耗。
几年下来,成子的装修活儿做得不错,扔了摩托车,买了桑塔纳,花了十七万。又几年下来,又做得不错,扔了桑塔纳,买了奥迪,又花了四十多万。编辑的差事还干着,但一个月就去几天编编稿子,编完就走,不掺和编辑部的事,一门心思干装修,而且越干越精,越干越大,好几个大机关大单位的楼都是他装修的,到后来,大商场的豪华装修他也敢接。进入二十一世纪,他开始横向发展,购置了一批工程车,用以出租,坐收渔利。装修的事业已经稳定,他聘了个经理,自己当上了甩手掌柜的。
在编辑部里,由于年头长了,成子混上了高级职称;又由于不掺和单位里的事,没有对立面没有矛盾没有争议,人缘挺好。一次打电话约他喝酒,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单位坐班。我一愣神儿,说,你不是不用坐班吗?他说,上级来搞民主推荐,大家一起哄都投票给我,一没送礼、二没托人、三没巴结,结果现在倒成总编了。我说,好,今天你请我吃顿澳洲龙虾。见面后我问他当了总编后装修的事怎么办?他说,有经理盯着,每月就是见见大客户,看看财务报表,现场也不怎么去了。我调侃他,你小子真成老板了。
三年前,我儿子要结婚,房子早就买好了,二手的,必须装修。我把成子叫来,一起看房子。他边看边说,这面墙拆了,那里打个隔断,这间房子大,当主卧,再建个小卫生间,做个步进式大衣柜,这墙有点儿阴阳角,要重新抹灰,再加几组暖气,开关全部要换成名牌的,电线负荷不够,换粗的,插座要多留,卧室铺地板,客厅餐厅用瓷砖,好了!总之,年轻人讲时尚,要有点儿现代风格。效果图别出了,一出好几千。说到钱,我不挣你的,叫工人业余时间干,工钱能少点儿,但我也不给你搭钱。我给他点了一支烟,说,我一切都不管,你看着办。
两个月后,婚房装修完了,我去看效果。一上楼梯,对门出来个老头,对我说,你也是来看装修的?装得好!孩子他爹上心,天天过来,什么都是他爹操心。我忙问,谁是孩子他爹?这时成子正好上了楼,老头一指成子说,就是他呀。
晚上,我找了个四川酒家请成子喝酒。看了孩子的新房,我们又都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晃就走到了今天。我俩边喝边聊,聊这几十年的变迁和感悟,聊现在我们所处的境遇,聊我们都熟悉的、有的死了大多数还活着的朋友,聊今后的道路和归宿。酒喝了很多,舌头都硬了。我俩互相附和着说着醉话,不管你怎么蹦跶,折腾,最后你都得回到原点,对,原点。他嘟嘟囔囔地说,四月,回插队的乡下去看梨花吧。我说,那好,再炖一锅狗肉,烀一锅山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