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坐上车,师傅说:“看你等车的样子,不是本县人吧?”
我说:“是。”
师傅接着又说:“你到花园小区几区?”
我拿出地址看了看说:“花园二区。”
师傅看了看我然后说:“好嘞。”然后就向左转了弯。
我看到“花园小区-1”的字样一下子就从我右边消失了,不禁纳闷。我疑惑地说:“二区不在一区下面么?”
师傅向左行驶了一段距离,然后又朝左转了弯,他说:“怎么,有人告诉你二区必须在一区下面么?我们县地理环境特殊,特别是在建筑上,凡是有一和二的通常不能用常规来思维。这就是打破常规,就是革新。”
我说:“哦,原来如此。因地制宜嘛也是。”
说完,车还是向左转了个弯。
我说:“师傅,为什么老左转弯。这不合情吧,难道也是打破常规?”
师傅说:“我说了我们地理环境特殊,不能从右边转,右转就掉河里了。”
说完,出租车再一个左转弯,然后停在了路边。师傅说:“到了。”
我定睛一看,正是我上车处后一百米的位子。我一下子明白是被这个出租车师傅给耍了。
我说:“敢情你是带我兜了一个圈子啊。不是说一区和二区不能按常规思维么?这是怎么回事?”
师傅镇定自若地说:“是啊,这不,二区跑到一区前面来了吗?”
我说:“你在带我绕圈儿,我可以投诉你。”
师傅不慌不忙地说:“你看,首先是你自愿要坐车的,我没有说花园二区很远的什么来诱导你;其次,这段路是禁止掉头的,其实我选择的已经是最短路程了。你说是吧?”
我吃了哑巴亏,现在也只有认了。
师傅接着说:“车程费是十二块五,附加五毛的燃油费,共是十三块。”
我说:“好。”然后就从兜里掏钱,我掏出一张二十的和一张五块的说:“我给你二十五,你找我十二块。”
师傅没有说话。接过去就找了我十二元。
我下了车,马上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忙把头挥进车内对师傅说:“噢,那个师傅,你看我兜里还有三颗硬币你能不能帮我换成纸币,我放兜里容易掉。”
师傅说:“成。”然后就给我换了。
我说:“我这不有零钱嘛,真不好意思,你刚才说我给多少钱?”
师傅说:“十三块,你给了二十五。有零钱就给零钱吧,我退你二十五,你赶快,我还得接生意。”
我接过钱,然后又从包里取出十元就着换了的那三块钱一并给了他。
师傅不耐烦地接过钱,小声咕哝了一声,然后猛地一轰油门走了。
烈日当头,我站在那儿为自己受了欺骗而感到郁闷,而更加郁闷的是欺骗者得了便宜还不卖乖,临走还不忘数落我两句。
这时,刚才那辆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声音撕开潮热的气浪,让每一个路人都对它频频回头。那位师傅将半截身子伸出车外问我喊道:“喂,你还应该退我十二……”
话未说完,只听“嘭”地一声,一辆桑塔纳重重地撞在他出租车的屁股上了。
路上的行人看得惊讶不已,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那个探出半截身子向群众挥手的出租车司机,此刻打开了车门,大家都想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回望了一下群众,然后就抚住下身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我想了完了,桑塔纳这次真的伤他那儿了。
我跑过去,把十二块钱塞在他的手里说:“好好保养。”
群众再次震惊了,有人喊道:“小伙子,他们开车的不差钱,你太有同情心了。”
我没敢久留,在群众不解的目光中我迅速拐走了这个写着“花园小区—2”的地方。
拐进小区,周围一下子就宁静下来。很快我就找到地址上写明我爸所在的那幢楼群。
上楼时,我感到步伐有些缓慢而沉重,每上一级阶梯心中的犹豫就多生一分。我在想他呆会儿开门的时候我是否就能让“爸”这个字喊出口,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这么多年他没见过我,肯定不知道我的长相,如果他一开门我就喊爸,这未免有些唐突;但如果他一开门就先问我请问你找谁?那我不是还更尴尬?
最后权衡之下我是这么想的:我爸一开门,我就语气平稳地说——我是王昊,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这么想好时,我抬头一看门牌号,自己已经到了。
犹豫片刻后,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按动了门铃。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按动门铃本身就是一个过错,而这个过错对王静雯而言,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的过错。
铃响三声过后,便有人来开门了。
而开门的那个人我却是如此的熟悉,她居然是王静雯!
我和她两个人同时愣在了那儿,彼此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王静雯回过神来兴奋得大声惊叫道:“王昊!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做梦吧,快告诉我我没有做梦吧!”
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明明是来看望我爸的,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我这两年来一直怀念的王静雯!我吞吞吐吐地说:“没,没做梦吧应该。”
王静雯绯红着脸说:“我做梦也没敢想你会来这儿找我,真的,我没敢想你怎么就,就突然来了。”
我说:“听说他病了,我来,来看看。”
王静雯把一片茫然的我拉进了屋,然后冲着里屋喊道:“爸,我同学来看你了。”
我顿时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感到自己的脚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事隔两年之后,我再次做了那个离奇的梦。
在我昏倒的那一瞬间,王静雯最后那句“爸,我同学看你了”始终在我耳朵里环绕,我像是顷刻间感到了这几年来前所未有的痛苦。
这种痛苦像枯叶一样地在黑暗中坠旋,我无法睁开眼去看一看,或许眼睛是睁开的,只是什么没看见,我明白这是梦幻,如以往般一律千篇,我想一切随缘,闭上眼这已不是尘寰。
那座神秘的、让我久久踟蹰的古寺再一次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这一次,我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顿时,寺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里面空空如也。
唯有一颗挺拔异常的古桐,落根在庭院中间,枝繁支茂,葳蕤参天。我不觉哑然,一种挫败的失落感陡然上升,觉得自己受了理想或者欲望莫大的欺骗,我虽然不求寺庙有稀世奇宝,但至少应该比外面别有洞天。可实际上,能映入眼帘的却只有这么一棵古桐,它的繁茂,让我觉得相形见绌。
看着这棵树,我就愈发地后悔起来。想我曾经,是如何期盼地想知道这古寺里有什么,而如今院门打开却是一场空,我在外面无数的踌躇徘徊全化成了真相外的一缕清风,这让我失落不已。
我走近这棵古桐,才发现它枝叶茂盛的程度,整个院落甚至都在它的覆盖之下。古桐的树根突兀,看得出,它已生存了相当长的年月。
我想,这是怎样的一棵树呢?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仍能傲然挺立于此,长困在这个院落里也并未感到哪怕一丝丝的孤寂!倘若它有心的话,该是如何的静如止水。我突然感到自己受了这棵古桐莫大的启迪——烦由心生,苦由心生,爱由心生,憎由心生,我把很多事情想得复杂了自己就失落了。因为这棵树没有心,故而即使它曾遭灭顶,但只要未亡,它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生长,不会像人一样为这样的挫折而感到迷茫;因为这棵树没有心,它不会去想是否长得端正,是否引人注目,它只会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各个部分输送生长发展所需要的水分,也仅此而已。
这似乎是一种无味的麻木,但它却能因此而永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我从这个梦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王静雯坐在床边,她手里削的果皮一点点地靠近了地面。
现在,王静雯仍然坐在我的旁边,只是病房变成了简易的帐篷。她拿着那瓶我未喝完的水,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但我想这个事是可喜的,她不该为此而感到忧伤。
突然王静雯抬起头说:“爸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我接受不了。”
我叹口气说:“现在,找到爸才是最要紧的。”
王静雯马上就又哭了,说:“那幢楼塌了,我不知道爸当时在不在家里,我觉得我好坏,一直只顾着找你。”
我安慰着说:“静雯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爸会没事的。”
王静雯说:“可是,你要我怎么去相信,那么多人在找生还者,我去过安置点,根本就没爸!”
我说:“或许,他也正焦急地在找我们。”
王静雯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自顾自小声地抽泣着:“他现在身体那么虚弱,根本就下不了床。我不想多一个亲人就要失去一个亲人。”
我吃力地伸出手,轻轻拍她的肩膀说:“不会的,你相信我,不会的。”
之后,彼此就陷入了沉默。
我躺在那里,看着王静雯就想起两年前和她的很多事来,那时在学校里和李逍同她偶然相识,之后她又碰巧地分到了我们班,碰巧地又和我同桌,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历历在目。她和我一起用《清华同方》成绩上升时微笑;她在我们生日那夜孤独的哭泣;她装病和我一起混出校得意的表情如今也依然清晰可见。只是时光荏苒,当我们再在一起时,她已经是我在这个小城里第二个至亲的人了。
接着,王静雯就给我讲述了爸告诉她的十九年前的故事。
十九年前,我爸妈结了婚,但是他们却没有感情可言,我爸爱着的是王静雯的妈妈。
那个时代,我爸妈尚未出生就在肚子里被我爷爷和外公指腹为婚了,这是封建习俗的残留。但改革开放后,年轻人的思想彻底解放了。自由恋爱之风刮得如火如荼,在这个潮流中我爸和王静雯妈妈相爱了。
这件事遭到了他们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因为我爸已经有了未婚妻,就是接我外公的班在理塘工作的我妈。同时王静雯妈妈那方面,也不愿她作为一个第三者在其中插足,断然拒绝他们再来往。
为了彻底打断我爸对王静雯妈妈念想,爷爷和外公商量让他尽快和我妈成婚,于是我妈被叫了回来,一桩包办婚姻就这样开始了。
婚礼当天,我爸喝了很多酒,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晚上他并没有和我妈同房而是偷着去了王静雯妈妈那里。那天晚上,王静雯妈妈为爸献出了她的身体。
此后的日子里,我爸妈就争吵不断,小日子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我爸更多的时候都是夜不归宿,留我妈一个人在家独自垂泪。
三个月后,王静雯妈妈突然叩开了我妈的门,当即就给我妈跪下了。说是求我妈同我爸离婚,原因是她已经怀了我爸的骨肉了。我妈当时也有了身孕,听她这么说自己伤心欲绝,但她不能离,她也不能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这样的僵持一直到我出世的那天。其实在这之前,很多人包括我爸都劝王静雯妈妈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未婚先孕,这个在女人名誉上的损失远远比男人要大得多。可是她就死活都不肯,一定要坚持为我爸把孩子生下来。
巧的是王静雯妈妈同我妈居然会同一天临盆,这出乎我爸的预料。他一时不知所措,索性就把酒往醉里喝,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事实上,我和王静雯出生时,父亲都不在身边。
我一生出,我妈就在那份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有了我,她就有了希望,有了依靠。很快我爸就和王静雯妈妈结婚了。但是婚后的日子也不理想,他们也开始吵架,我爸觉得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遇到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久后,他们就分居了,只是看在王静雯的份上,谁都没有提出离婚。一直到现在。
我听完这个不属于我们而又同我们息息相关的故事,感觉它就在我的眼前。这是几个年轻人的青春糊涂账,这笔账里找不到究竟谁对谁错。现在我爸的两个孩子在这个帐篷里挂念他的安危,这就是一件好事,至少其中的一个我,已经对他没有了以往的怨恨。我想,王静雯除了一丝的忧伤也是这样的吧。
这天晚上,我们得到一些发放的饼干,简单吃了些,我和王静雯就相倚着睡去。
这是王静雯第二次在我肩膀上熟睡。
第二天,王静雯挟着我走出帐篷,我第一次看清了地震后这座城市的外貌。很多的建筑都变成了废墟,山体滑坡掩埋了山脚下的所有房舍,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疮痍,无数人在这片废墟上艰难地寻找像我这样的生还者。就连天空,也阴沉得无比的沉重。
我突然感到,所谓青春,在这片挣扎的土地上都变得那样渺小,不值得一提。而无数人曾经肆无忌惮挥洒的激情,在这一刻才真正找到了真谛。
片刻后,王静雯搀扶着我指着远方说:“哥,你看,那边有一片阳光。”
我朝她指着的那个方向看去,一片金色的阳光正从不远处的山头缓缓地朝这边移来。我挺了挺腰,吃力地从身边拿起一把铁锹,然后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