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说:“家不是感觉出来的。”
我妈说:“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不称你心意了么?怎么你也犹豫了?”
我妈说:“你答得这么快,我觉得事情复杂了。”
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妈想了想说:“那就更复杂,你来吧儿子。”
我说:“那朱伯呢?”
我妈说:“我会给他说清楚的。”
当然,直到我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给朱伯说清楚的。我甚至觉得这完全没有说清楚的必要,我妈既然决定同朱伯重组一个家庭,但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她工作已久的那个不甚遥远的地方,像是这一切尚不成立,家庭的重组仍是一个概念问题。我想,如果这已步入实践,那么我妈既然能够回到理塘,那么我就更不在话下。
当我把要去理塘这件事说给朱伯的时候,朱伯有些憨厚地说:“你妈妈说过的,你去吧。好好念书,我等你们回来。”
我一直觉得这最后一句话要说在我上车那一刹那才最为合适,按照日常习惯和离别时说的套词也都应该是这样。而事实上,在我上车后,朱伯除了一直挥手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甚至两年后,当我再踏入这个小镇,他也是同样地什么也不说,笑着上来接我的行李。我妈站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喊:“儿子,儿子。”
良子听说我要离开这个小镇,表现得无比沮丧。我想他是唯一一个能为我的离开而表现得忧伤的人了,这让我感到郁闷,我的想象是至少会有一个姑娘,她会为此隐隐难过。但事实上再没有一个姑娘能够想起我。
我对良子说:“我因为一个姑娘而固执地要留在这个小镇,我多希望我能因为一大群姑娘而离开这个小镇。”
良子说:“不可能,你没那魅力。”
我说:“所以说,我离开了,难过的居然连个姑娘都不是。”
良子说:“你走了,我的日子是会很难过。”
我说:“你有杜芳。”
良子说:“我日子难过,她心里就难过。”
我说:“没想到我走了难过的居然是你的姑娘。”
良子说:“那你可真够悲哀的。”
我说:“你更悲哀。”
我离开小镇的那天清晨,天空起了淡淡的雾,从街上经过,只有炸油条的那位大爷起得很早,趴在炉子下面生火。朱伯拖着我的行李和他打招呼,然后四周安静得就只有四个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一直到我上车,这种安静也仍然没有散去。
这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想象中我会在一个太阳初生的黎明,在众多人的挥手和祝福中同他们依依惜别,然后在我乘坐的那辆车驶出他们的视线后,他们频频回头,不舍离去。最好是有一个姑娘,她要在某一个角落看着这一切而独自垂泪,这样场面就完美得无懈可击了。
这种想象和所有影片里的场景都很相像。
而现实里,除了朱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这一天突然就离开小镇了。当然,更现实的是除了良子,我也再找不到能告诉的对象了。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就记起了半年前的那一幕,我在外面,朱亚岚在里面。而现在角色改变,我在里面,朱亚岚的父亲却在外面。
这个对比的画面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我不想再因这些许的点滴立马勾勒出这个姑娘的影子。严格地说,有一半的因素是因为朱亚岚,她让我固执地要呆在这个小镇却又让我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小镇。我想我不能再为此剪不断理还乱了。
当天下午,就从成都行至康定。在康定停宿一晚有轻微的高原反应。次日凌晨四点,我踏上开往理塘的班车。两个小时后,我在车上迎接来到高原后的第一缕曙光。它们像金针一样刺破围绕在山尖的迷雾,撒在行进的这条318国道上。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当我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大的简易帐篷里面,左手断了的小指被缠上了纱布,很多人从我面前匆忙地一闪而过,隐约中看见他们神情焦急。我又闭上了眼,怀疑自己仍是在梦里,但这些嘈杂而忙碌的声音却同样清晰可辨,挥之不去。
难道是我在昏迷的时候获救了?可我仍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我再次睁开眼想证实这个假象,但刚才的画面,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水,我要水。”我用沙哑而微弱地声音说道。
我一说完,一个模糊的人影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她显得无比的高兴,她喊道:“快过来,他醒了,王昊他醒了。”
这个人影的轮廓在我眼睛里渐渐地清晰起来,跟着过来的那个人影也渐渐清晰来。我觉得他们是那么的熟悉。
这个能喊出我名字的姑娘说:“水来了,给。”
我一把抢过那瓶水,拧了盖就朝嘴里猛灌。我实在太渴了,也不管自己出不了气,拼命地咽。那个姑娘迅速地抢了回去,紧张地说:“你还真朝死里灌啊!”
“渴。”我说。
姑娘说:“我拿着你喝,渴也不能这样灌啊。”
我张开嘴,姑娘就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倒,我这才有了久旱逢雨的感觉。我觉得这水无比的甘甜,它从我的喉咙一直往下,一股凉意便传遍全身,那滋味甭提多好受。
一瓶水喝了一大半,我才注意这个姑娘,她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我在医院里醒来时,说去给我打水的那个姑娘的T恤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头看她的脸,王静雯!
思维停顿了一秒,我拿起那瓶快喝完的水无限悲伤地说:“你说你去给我打水,打了有两天吧。”
王静雯说:“还好啦,才两天你就喝上了。”
我说:“我以为我完蛋了。”
王静雯说:“不会的。你已经获救了。”
我说:“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王静雯笑笑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呢,是他救了你。”
我朝她旁边看去,一个穿了军装的青年正冲着我微笑地点头,我一下子热泪盈眶,真想跪谢他的再造之恩。可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先说话了。
青年说:“你还记得我吗?王昊。”
我说:“你是……”同时,这张像是久违了的熟悉的脸,在我头脑里熟悉的名字中迅速向上翻页,最后定格在两年前的那个夕阳斜晖的下午,一张寞落的脸上写满留恋地消失在曙明中学的大门外。
“你是,你是邱……邱武。”我吃惊地说。
青年笑着说:“对,是我。”
我一下子尴尬得无地自容,两年前的那场斗殴事件历历在目,而邱武却在那场斗殴的事件后被开除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是我毁掉了他的学业,甚至还毁掉了他的美好前程,我还为此自责。
但是,这个昔日的敌人却在现在救了我的命,以德报怨成了我的恩人,这不得不让我感觉到羞耻和惭愧。一想到这,我的脸刷地就烫了,若不是脸上的污垢遮掩,我不知道它会红到什么程度。
我说:“邱武我谢谢你,谢谢不计前嫌还救我性命。”
邱武说:“你别谢我,这是我作为一个军人的使命。”
我说:“这么说,你还是恨我们?”
邱武说:“恨,当然恨。恨你们不好好学习,成天想入非非,还跟我这个痞子打架。我是无药可治,你们是有药不治。”
我一下子笑了,说:“该恨,该恨。”
邱武说:“好了,你现在醒了,咱们就不多聊了,我得去执行我的任务。你多保重。”
我忙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邱武说:“好啊,咱们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不过你这声音,估计喊了下面也没人听得见,到时候你就……拼命挖吧。”说完,他便坚毅地走出了帐篷。
邱武走了后,王静雯告诉我说,地震后她一直在那废墟外徘徊。她出去打水,刚下了楼就看见成群的老鼠在到处逃窜,人们议论纷纷,不多会儿,地震便来了,她在医院外那块大的广场上因此幸免于难。
王静雯在第二天就遇见了邱武。然后在邱武的帮助下,他们在废墟里找到了已经昏迷的我。
王静雯说:“你不知道,救你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强余震,只差一点儿,邱武也被埋在那下面。”
我说:“我都会记住的。”
王静雯说:“不过现在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在这之前我还真动摇过,老想着你是不是还活着。不过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你,你不能再像两年前那样毫无征兆就走了吧。好在我的坚持是正确的,不然我就真的看不到你了。”
我说:“虽然我毫无征兆地离开过你一次,但你却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出现了两次,你不亏。现在我是获救了,但却不知道我爸的情况怎么样?”
我一提到这,王静雯的神色就暗淡了下来。她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爸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让我到医院来陪你,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说着,王静雯傻笑了起来。
听明白了王静雯说的话,我便愣在了那一刻,三天前我刚到这个小城的那一幕也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我刚到BC这个陌生的小县城的时候,日光毒辣,空气闷热潮湿得很像是在桑拿室里。我下了车便茫然不已,拿出我妈给的地址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我想起王静雯,她说她就住在BC县城。等我看望了我爸,也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她,可我又不知道她住哪儿,所以找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有缘的话,那就来一场邂逅吧,我想。
这个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师傅摇下玻璃说:“坐车不?”
我说:“坐,到花园小区。”
师傅想了想说:“行,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