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喊马嘶之声。尉迟鹰骤然一惊,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房外步声杂沓,铁甲铿锵、号令传唤之声响成一片。
尉迟鹰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城中有变?”一跃而起,迅速穿好衣衫,抄起床头所悬的“青狮剑”,开门大步走出房去。
目光四下一扫,便见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卒匆忙杂乱地来来往往,值勤军官大声呼叱。不少府中仆役之辈,也从梦中惊醒,衣衫不整,睡眼惺松地出门察看,昏头昏脑地四下道:“出什么事啦?”
尉迟鹰久经战阵,一看这情形,不问可知城中发生了某种变故。他刚想向值勤军官查问,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连声道:“宇文将军有请大人速去大堂议事。”
尉迟鹰点点头,大步流星来到府堂大厅。远远便见大堂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传令兵进出不停。他加快脚步走进去,一眼便看见宇文及衣冠不整地坐在大堂之上,神色倦怠,满面愁容,想来也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旁边几个披挂整齐的军官垂手而立,大家正在厅中听探子禀报军情,一个个脸带忧惶,噤若寒蝉,看来局势堪忧。
一见到尉迟鹰,宇文及立即面现喜色,离座道:“贤弟,我刚刚让人去请,想不到这么快,你便到了。”
尉迟鹰道:“宇文将军,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半夜府中一片混乱,莫非府中有变,出了什么大事?”
宇文及苦笑一声,说道:“唉,若是真的府中出事倒好了。”
尉迟鹰皱眉道:“那是何缘故?”宇文及叹道:“贤弟有所不知,并非府中出事,而是平阳出了大事。”
尉迟鹰道:“此话怎讲?”宇文及道:“入夜时分,有探马来报,平阳城外突然出现大批敌军,现已将平阳城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
尉迟鹰也不由一惊,问道:“可曾弄清是何处杀来的兵马?”宇文及茫然地摇摇头。尉迟鹰立即回头道:“拿行军地图来。”
一名军官急忙入内室取出地图,铺在案上,尉迟鹰细细看了一会,心中也不禁纳闷。
照图上看来,武帝所率大军正与齐军高潜部相峙,宫牧野和宇文神举两军分列其侧,互为犄角,两相策应。照理决不可能有敌军越过此防线,袭向平阳,纵然偷越,武帝也应预先告知。难道此军并非从高潜处而来?
想到这里,尉迟鹰道:“宇文将军,你我先上城楼,看一下敌军虚实。”宇文及忙道:“好。”随即传令备马。
两人上了城楼,展目向下一望,但见四野漆黑,星月无光。火把、灯笼却鳞次栉比,如一条火龙相仿,已将城池四下里围住,而远处,还有火龙络绎而来,绵延数里,想是敌人援军。看这架势,围城的敌军,至少也有好几万。
宇文及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尉迟鹰瞥了他一眼,他知宇文及虽官拜虎贲中郎将,却并非行伍出身,自然也没什么临战经验,如此慌张也在情理之中,当即道:“宇文将军,敌情未明,初战必须谨慎。请速传号令,命全城官兵上城守御,再传城中丁壮男子,一律听从调派,到城楼上搬运弓矢木石,协助守城。”
宇文及顿时恍然,连忙扭头对身后的传令官道:“你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令!”那传令官连忙飞奔下城传令。宇文及又向城下那一条蜿蜒的火龙瞟了几眼,心中仍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说道:“贤弟,敌军势大,我们是不是应该早作准备?”
尉迟鹰一怔,一时不明他言中之意,道:“宇文将军的意思是……”宇文及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道:“眼下敌军围城,城内守军不过五千,将不过十员,众寡悬殊,我们是不是应该早些弃城突围?”
尉迟鹰闻言一皱眉,心中大怒,未战先怯,诚可耻也。但又一想宇文及乃一城主将,不能大过无礼,强压心中怒火,道:“宇文将军此言差矣,平阳乃北齐重镇,又是我军粮道必经之所在。此城若失,则陛下所率大军,粮草不继,必然危殆。”
顿了顿,尉迟鹰心想还是以攻心为上,又缓缓道:“再者说,此刻敌军围城正紧,锐气正盛,你冒然出城,先不说能否突出重围。便是侥天之幸,出围而走,这失城丧地、陷陛下于危境的罪责,将军又要如何承担?一旦陛下还朝,他只怕也饶不了你。”
这一番话鞭辟入时,软硬兼施,合情合理,每一句都说到了宇文及心里。他原是个没主见的人,直听得面色灰白,心想敌军大兵压境,不突围难免身首异处。但若突围呢,后果又确实如尉迟鹰所说般严重,一旦行差踏错了一步,动辄就是杀头抄家的大罪。想到这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尉迟鹰察言观色,心知自己一番话已将宇文及震慑。但这种事又不能相逼太紧,以免适得其反。当下又安抚道:“宇文将军,陛下所率大军距此不过百余里,只要咱们据城死守,坚持数日,陛下得到消息,自会立时发兵来救。那时平阳不但有救,将军又立下大功,岂不两全其美。”
宇文及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道:“好,既然如此,那就请贤弟修书求援,我在此率军坚守。”他知尉迟鹰是武帝的心腹,由他修书,比自己可要有效许多。尉迟鹰也明白他的意思,展颜笑道:“对了,这才是上上之策。”
忽一转念,又想到若自己前去求援,这宇文及又三心二意,则平阳难保,此险绝不可冒,遂道:“这样吧,我修书一封,选一精细人乘夜混出城,前往报信,至于这守城重任,若宇文将军不弃,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宇文及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但脸既已被自己打肿了,就须硬充胖子充到底。此时听尉迟鹰自愿留下相助守城,心中大喜,道:“如此更好,尉迟将军文武全材,勇冠三军,若能相助,何愁敌军数万。”
当下两人分工而行。尉迟鹰回府,修书一封致武帝,详细谈了自己来此经过及平阳近况,恭请武帝速发援军,确保粮道畅通。料想武帝一看此信,必会派兵前来。宇文及则挑选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校尉,牵上一匹好马,换了北齐军的服饰,怀揣密信,乘着夜色出城而去。
尉迟鹰修书完毕,亲自送那名校尉出城。旋即登上城楼,布置城防。
号令传出后,全城百姓踊跃而来,搬土运石,忙得不可开交。平阳百姓旧日多为北齐官吏所欺诈压迫,心甚急尤。而北周军律森严,严禁骚挠百姓,毁坏稼穑,已颇得百姓拥戴。一听北齐大军围城,无不心生惧意,纷纷摩拳擦掌,相助周军守城。更有许多百姓,竟将家中砖瓦、木石都拆卸下来,运上城头,用作守城器械。尉迟鹰深为感动,命军中文书详细记录,待战后以原价二倍重重赔偿。
如此忙乱了二三个时辰,及至天色微明,城头已堆满箭矢、擂木、滚石,又设置了拦阻网、铁叶板、鱼油、硫磺等攻防器物,一队队官兵往来巡视,一切都已井井有条。尉迟鹰这才松了口气。
宇文及在旁,见尉迟鹰指挥调度,井然有序,不禁大感惭愧。惭愧之余,又觉欣慰后怕。若非自己强留他在此留宿一夜,如今还不知会怎样呢!
宇文及四下里巡视了一遍,大感满意。蓦地想到:自己从无实战经验,将略更非所长。自己代理城守一职,原本是考虑催调粮草军需,保障大军所需。如今敌军突如其来,既然有久经战阵的尉迟鹰在此,何不索性让他代理一应军务,自己从旁协助?
更重要的,尉迟鹰若代理军务后,守得住那自然最好,日后论功行赏,自己也有一份举荐让贤的功劳。反过来说,若平阳失守,自己也可有理由开脱,谁让主管军务的是尉迟鹰呢?
想到这里,宇文及心中暗喜得计。但转念一想,又觉没有什么把握,以尉迟鹰的精明多智,只怕一眼就可看出自己的真正用心,他若断然不肯答应,岂不糟糕。
宇文及连忙召来几名亲信幕僚、副将商议此事。众人也知要保住平阳,依靠宇文及只怕不行,而尉迟鹰在边关立下的赫赫战功,却令人放心了许多。至于城守大人要转嫁罪责,那也在情理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当下纷纷赞同,称赞城守大人此举高明。
有那心思机敏者立即献计,不妨以先斩后奏之法,逼迫尉迟鹰不得不接受。那时众人群起拥护,人心所向,他再要推脱便不可得了。
宇文及闻言大喜,正所谓事不宜迟,立即招集城中各有司、众将官,明言自己才识浅薄,不足担当守城重任,所以甘愿让贤,一应军务,均由尉迟鹰代理。
尉迟鹰大感意外,他何尝不知这是宇文及转嫁罪责之举,但现下情势危急,个人荣辱实在无法顾忌太多,当下也并不推辞,坦然接受宇文及所付的剑印。一众官兵将校都曾听过“尉迟鹰”这个名字,听得由他指挥,无不军心振奋,咸听号令。
尉迟鹰得众将拥护,这才放心调派。首先,他将自己所带三千精兵与宇文及的四千守军合兵一处,抽出二千精兵用作后备、应急之用。余下五千官兵分成四队,挑选四名胆大心细的军官,分守四门。
又从城中丁壮百姓中挑选出万余人,编成“忠勇营”,暂由宇文及统领,发放刀枪,协助官兵守城。而自己,则率卫队长况钟,及一些亲兵、府衙护卫、军校等人,组成三百余人的“督战队”,总镇四门。
天已大亮,敌军仍未见动静。直至日上三竿,远处才见尘头大起,声若闷雷,由远及近,眺望楼上的小校传下信号:“敌军来袭。”
尉迟鹰一摆手,军兵两翼散开,隐伏在城垛之后。尉迟鹰大步走到城头,扬目望去。漫无边际的大队敌军,如一片黄云,践沙扬尘而来。旌旗蔽野,剑戟如林,声势壮浩无比。
行至关前里许之地,中军号角长鸣。前军人马勒马停步,往两旁一分。弓弩手、排枪手、刀斧手、捆绑手,依次站定。正中央两面大旗一分,一匹青鬃马居中而出,泼喇喇跑至城下,马上军官趾高气扬,扬鞭大叫:“城上守军听着,目下此城已被我大军四下围困,尔等还不开城纳降,更待何时?”
尉迟鹰冷笑一声,戟指喝道:“败军之将,还敢在此扬威。快回去叫你的人前来送死吧!”他内功深厚,声音洪亮,一句话送出老远。城上城下,不少军校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军官脸色微变,喝道:“尔等已是瓮中之鳖,若再执迷不悟,少时打破城池,俱叫尔等人头落地。”尉迟鹰大怒,喝道:“狗头,若再罗嗦,先射你作刺猪。”随手抓过一张硬弓,二枝狼牙箭,挽弓射出,“嗖,嗖”二声,钉在那军官马前。
那军官倒也不惧,冷笑一声道:“好。”拨转马头,回归本阵。尉迟鹰知道敌军立时便要大举进攻。一招手,城头伏兵尽起,严阵以待。
片刻后,敌军阵中鼓声骤响,中军黄旗招动,一彪人马齐声呐喊,纵骑飞驰。转眼间已冲至城下,数千步兵左手圆盾,右手钢刀,队列整齐,缓缓逼近城楼,军中已经架起了云梯。只待搭上城楼,立即蜂拥而上。
尉迟鹰双目圆瞪,紧紧盯着城下敌军,眼见敌军前锋进抵护城河,手中钢刀猛地劈下,大喝一声:“放箭。”
众军蓄势已久,闻令立即张弩齐射。一排羽箭飞出,密如骤雨。随即城头上丁壮百姓准备的灰瓶、擂木、大石、砖瓦如雨而下,惨叫声中,攻城的敌军顿时倒下一大片,余下的敌军又潮水般退了回去。
城头上,尉迟鹰剑眉紧皱,脸上毫无得色。一名军官兴奋地道:“大人,敌军退了。”
尉迟鹰瞟了他一眼,见是个年纪甚轻的校尉,轻轻摇摇头,道:“错了,刚才仅是一次试探,他们马上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