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正自莫名其妙,忽然听见尉迟鹰说出这么一句话,无不大吃一惊,一起转头面对。
宇文孝伯神色不动,道:“尉迟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尉迟鹰淡淡一笑,道:“现下宗正府已被禁卫军重重包围,阁下已是插翅难飞,还是揭开你的面具,大家见见吧!”
一听这话,众官更是一阵骚动。本来好端端的寿宴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天香院的舞姬竟是前来行刺的刺客,这些事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现在尉迟鹰又指认宗正宇文孝伯便是幕后策划之人。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众官面面相觑,一颗心七上八下,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只是静观其变。
尉迟鹰持剑昂立,目光冷冷地射向大厅正中。而在大厅外,已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队禁卫军,铁甲铿锵,分散前往扼守各处通道。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宗正宇文孝伯忽然仰天大笑,笑过之后,声音忽然一变,换成另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尉迟鹰果然不愧是尉迟鹰,既然你已识破老夫的伪装,老夫也就不必再藏头露尾了。”
众官无不大惊,一齐转头向宇文孝伯望去。只见他忽然伸手在面颊处一撕,嗤的一声,脸皮带着一篷黑发被撕扯了下来。一个须发如银,面容枯槁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大约六十余岁,勾鼻深目,双唇其薄如纸。目光阴枭险刻,显示出他是一个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显然是长久戴面具的结果。
尉迟鹰抚剑一礼,笑道:“龙先生,本座对于你可是闻名已久了。”龙先生默然无语,阴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中的情景,废然长叹:“想不到老夫苦心策划的一箭三星之计,竟仍杀不了你。”
尉迟鹰心中一动,一箭三星,莫非大厅中还有一组杀手未曾出手。心念未已,便见龙先生忽转头向厅门口一个青衣小帽,面容木讷的家人道:“罗网,你为什么不出手?”
罗网神色漠然,道:“龙先生,我不出手,自然有我的理由!”
龙先生目光似在收缩,冷冷道:“什么理由?”罗网淡淡道:“因为我知道,我杀不了他。而且,尉迟鹰早已有了防备,谁出手谁就死。”龙先生一张脸愈变愈苍白,咆哮道:“他怎么会早有防备?”
罗网仍然一副平淡从容之状,淡淡道:“因为是我告诉他的。”
尉迟鹰哈哈一笑,神情舒展。 在寿宴前几日他收到一封无具名的秘信。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寿诞之日,断肠之时。妙舞清歌,色授魂消。”
尉迟鹰一看,便已猜出此中含意,故而改变心意前来赴宴。酒筵中果然有人前来行刺,但尉迟鹰却也绝没想到,写秘信的人竟是龙先生的得力助手“鬼中鬼”罗网。
龙先生果然也没想到,他怔了一下,咬牙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罗网冷冷道:“因为我是一个杀手,杀手杀人是为了钱。而你现在却是为了一个死人要我们去杀人,这种傻事别人也许会干,但我不会。”
龙先生一张脸涨得通红,目光凶狠如擒取猎物的狼。他喘着气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罗网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宇文护已死,你也早成了半残之人,这么多年来,你也作威作福的够了,我看你还是早点死了吧!也省得留在世上再受罪。”
龙先生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显然心中怒极。他忽然怒极反笑,道:“好,我死。但你也要陪着。”话音未落,他已出手。
文武百官听了这一番对答,都以为龙先生怒极,必会对罗网下手。只听“呲、呲”两声轻响,轮椅扶手中忽然射出两道白光。但这两道白光却绝非射向罗网,而是袭向尉迟鹰的前胸。
此情此景,龙先生犹把刺杀尉迟鹰当作第一要务,可见龙先生也是一个极其冷静,极其优秀的杀手。
骤出意外,但尉迟鹰反应却不慢。他错身一旋,“旋转日月”避开第一柄飞刀,随即飞起一脚,又踢飞了第二柄。龙先生喋喋怪笑,“篷”又是一篷牛毛细针激射而出。这些毒针又密又急,避不可避,尉迟鹰猛然大呼一声,双手一分,“嘶”地一声,已将身上锦袍撕了下来,一甩一卷,顿时将数百枚毒针一齐收入袍中。
龙先生厉声惨笑,忽然又飞出两枚黑乎乎的圆球。旁边的宫牧野大惊,失声道:“贤弟小心,这是江南霹雳堂的‘火雷子’。”
尉迟鹰心一沉。他知道江南霹雳堂的“火雷子”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暗器,一碰即炸,威力极强,绝不同于一般凡俗暗器。这种暗器制作十分繁杂,也十分危险,是以江湖上很少有人使用,但这次,龙先生已立意要置尉迟鹰于死地,以重金从霹雳堂购来两枚,一齐出手。
宫牧野、韩庄虽是朝中一品重臣,却也都是老江湖,深知火雷子的厉害,目睹两枚火雷子飞出,无不惊骇万分。
自火雷子问世起来,死在其下的武林高手无一不是尸分骨裂,难留全尸,惟一的办法就是快些避开,但尉迟鹰却巍然而立,这却是何故?莫非他是想以肉身挡住这威力巨大的“火雷子”?宫、韩两急得满头大汗,但再想出声提醒,却已不及。
尉迟鹰并不是不想避开,而是他考虑到自己身后有数十名官员,自己避开了,岂非让他们成了替死鬼。但他也知道,对火雷子无法硬接,灵机一动,猛然一声长啸,扬手打出一拳,击向飞来的两枚“火雷子”。
一拳打出,那疾飞而来的两枚“火雷子”竟似被一股无形劲力推着,竟又飞了回去,且去势更急。
宫牧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韩庄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场众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龙先生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火雷子”确实飞回来了,惊骇之余,只听惨呼一声,便听“轰、轰”两声巨响,烟火弥漫,大厅中血肉碎木乱飞,龙先生竟已被炸得无影无踪。
众人目眩神迷,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尉迟鹰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心忖: 好险。若非情急之下用‘狮牙拳‘的阴柔暗劲将‘火雷子’送回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狮牙拳”本是狮王尉迟犷自“化血神功”中领悟自创的一种奇功。拳力阴柔,出手狠辣。一拳击出,无声无息,纯以阴柔劲气震碎相隔数尺外之人的内腑,而外表绝然无法看出,端的是狠辣无比。
“鬼中鬼”罗网在旁冷眼旁观,此时才走了过来,拱手道:“大人武功之高,一至于斯。看来便没罗某投书示警,‘十二金钗‘也伤不了大人分毫。”尉迟鹰微笑道:“那倒也未必。暗箭较之明枪,自然是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罗网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又拱了拱手,慢慢转身向厅外走去。扼守厅门的禁卫军官兵注目尉迟鹰,见尉迟鹰只是负手微笑,众人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眼见罗网慢慢走出大厅……
宫牧野忽然想起一事,假的宇文孝伯死了,那真的宇文孝伯又在何处?眼前的罗网无疑是唯一的知情人,怎可轻易将他放走。但以尉迟鹰的精明,他不会忽略如此重要的环节才是?自己是否要提醒尉迟鹰一下?
宫牧野正在犹豫,已经走到大厅门口的罗网忽然又扭转头,道:“对了,忘记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人。真正的宗正大人此刻正在天风院的地下密室内享受销魂滋味,大人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尉迟鹰微笑道:“多谢提点,本座自会前去。罗网兄请慢走。”罗网又是一阵长笑,道:“和阁下打交道真是愉快。”长笑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至此时,一众文武百官方才松了口气。均觉适才那一幕委实匪夷所思,令人惊心动魄之至。尉迟鹰抱拳道:“诸位大人,适才一点小小意外扰了大家清兴,本座谨向各位大人赔罪。至于今日真正的寿星宗正大人,本座会立刻派人请回。现下请各位大人仍旧饮酒尽兴,卑职有事,先行告退了。”
顿了顿,尉迟鹰又转头对一边的刑部尚书杨嵩道:“杨大人,这几个人犯,卑职想提回府中严审,不知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嵩身为刑部尚书,专管刑狱讼诉之事,一听此言,立即点头道:“这样也好,此事便由尉迟统领酌办。”他知今日之事,原本就是为行刺尉迟鹰,让尉迟鹰自己去办,无疑是给自己省去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尉迟鹰一挥手,立即便有一队禁卫军进厅将肖莹三人押了出去,又将九具尸体搬抬出去。龙先生连人带车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自然也就免了。尉迟鹰又拱了拱手,缓步离去,大队禁卫军立即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音地隐去。
待尉迟鹰找到“天风院”的地下密室,面前的情景也委实令他匪夷所思。朝堂中素以礼教为先,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宗正宇文孝伯正和四五个一丝不挂的美女在室中追逐嬉闹,调情逗笑,玩得不亦乐乎。其放浪形骸之处,较纨绔少年、膏粱子弟亦要自叹不如。
看到这番情景,尉迟鹰自然不便多言。顾及到宗正大人的颜面,尉迟鹰命大家先在外面得候,又派人前去禀报。待宇文孝伯整衣而出,才派人送他回府。
至于龙先生为何会化身宇文孝伯,尉迟鹰详细盘问“天风院”的管事,也大略明白了。原来,宇文孝伯表面一本正经,其实内里十分贪淫,尤其喜欢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以“天风院”为掩护的龙先生就抓住他这个弱点,定期向他提供少女,引诱宇文孝伯经常秘密光顾。
龙先生则利用这些机会,制作了一张几可乱真的面具,连他说话的语气也学的维妙维肖。原本是为应付不时之需,但为对付尉迟鹰,龙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马,他才会想到利用宗正宇文孝伯的身份实行“一箭三星”的刺杀计划。
这个刺杀计划是龙先生亲自制定,又亲自坐镇实行,原本可说是天衣无缝。谁想到“鬼中鬼”罗网本是天性自私之人,不肯冒险,竟然临阵倒戈。刺杀计划一败涂地,龙先生也因此命丧黄泉。
由于龙先生实际上是宇文护的残存余党的最高指挥,宗正府的刺杀行动失败之后,宇文护的残余势力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由于“鬼中鬼”罗网的突然叛变,不仅使“暗箭”组织受到重大损失,连带使许多隐伏下来的党羽也大多落网。当然,罗网所做的这一切也并非没有代价,他从“暗箭”组织席卷而去的金钱,已足够他远离这血腥杀戮的地方,纵情声色地享用一辈子。
此刻,尉迟鹰站在书房外,望着庭院中姹紫嫣红的鲜花,心情就像天气一样好。现下,他可以大大地松口气了,“暗箭”组织已被破获,宇文护党羽大部落网。可以说,他们已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力量。
禁卫军参军闻人宏忽然匆匆走了过来。尉迟鹰知道,他是来向自己请示又一批即将被处决的刑犯。他点点头,接过闻人宏手中的文簿,将那些即将死去的名字又核对了一下,道:“可以,你去办吧!”
闻人宏答应一声,忽犹豫了一下,道:“统领,属下还有一件事要请示……”尉迟鹰抬起头,道:“什么?”闻人宏道:“人犯肖莹……哦,宇文莹该如何处治?”
尉迟鹰沉吟了一下,这些日子忙于破敌,他还真将这个刺客忘了。照道理,肖莹既是宇文护的私生女儿,自然应该斩立决。但不知为何,尉迟鹰竟无法下令,只道:“你先去把她提来,本座先审审,再作定夺。”
不一会,两名卫士押着重镣缠身的肖莹走了进来,尉迟鹰凝目望去,不过十余日功夫,肖莹脸色苍白憔悴了许多,娇怯怯的身子也更显单薄。当下温言道:“把镣铐打开。”肖莹冷冷瞥了他一眼,扭转头。卫士上前替她打开手铐,脚铐。
尉迟鹰微笑着注目良久,摇摇头,叹道:“肖莹,你何其愚蠢?”肖莹一怔,立时扭转头,愤然道:“你说什么?”
尉迟鹰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神色自若,道:“怎么,你还不承认? 宇文护罪恶滔天,满门抄斩乃是应得之祸。你既是私生女,又一向和宇文护无甚瓜葛,能避过此劫,原是上天垂怜。如何这般不识时务,竟会痴心妄想报什么父仇。此其一。你武功未成,不思寻访明师,苦练武艺,只凭一腔愤怒,便想报仇,似你这般,报仇焉有指望?此其二。你行事鲁莽,不惜牺牲色相,却不知江湖险恶,人心诡谲,以致为人利用,一败涂地。此其三。综观三点,你自以为呢?”
肖莹昂首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一介弱女子要报此血海深仇,无论她作些什么,都是未可厚非的。”尉迟鹰朗声笑道:“不错,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你也应想想,你的父亲是何许人,你为他报仇,究竟是对是错?”
肖莹垂下了头。她自然也知道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一点事情。
尉迟鹰也看出她心中愧疚之意,心中一动,缓缓道:“当日宇文护伏法之时,长安百姓,连至天下万民,无不欢呼雀跃,更有那些历经你父迫害之人,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似宇文护这等害民贼,我杀之无悔无憾。你为报父仇找我,我并不怪你。只不过,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找宇文护报仇?”
尉迟鹰这一番话,说得肖莹脸色煞白,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猛然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长叹一声,尉迟鹰轻轻摇头,悄然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