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鹰心念电转,忖道: 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以至于落到了这“马王神”眼中?他又想和自己谈些什么呢?
此时况钟也拿不定主意了,回头向他望来。尉迟鹰心念一动,淡淡一笑,说道:“枭老大要和我这无名小卒谈些什么呢?”
枭风一听,哈哈大笑,随便地摆摆手,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独眼龙”等人纷纷无言地退至一旁。况钟见状,也一挥手,带着那群士兵退到了另一侧。
枭风大步走到尉迟鹰面前,随随便便找了块山石坐下,脸上浮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古怪笑意。尉迟鹰心中警觉,但面上仍堆起了笑意,拱手道:“请问枭老大,对在下有什么赐教呢?”
枭风目光炯炯,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笑道:“朋友真好演技,连枭某都差点被你瞒骗过去了。”尉迟鹰心中一动,笑道:“枭老大这话,在下可不明白了。”
枭风忽然脸色一沉,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朋友还要再演戏吗?”
尉迟鹰心中雪亮,对方必已看穿自己的伪装,当下也就不再掩饰,道:“枭老大有什么话请直说。”枭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枭某此来,是想和朋友商量一件事。”尉迟鹰不置可否,淡淡道:“请说。”
枭风耳语般道:“枭某想请朋友助枭某一臂之力,从黑石城中出去。”尉迟鹰眼中厉芒一闪,一边在心里思索枭风此话何意,一边故意道:“莫非枭老大想越狱?此地看管如此严密,黑风山地形又如此险恶,就算是枭老大想越狱,只怕也未必会成功呢!”
枭风冷冷道:“谁说要越狱?枭某早已想清楚,单纯从黑石城越狱,根本毫无成功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就是劫狱,杀光这些看守,才有机会逃出这鬼地方。”
听到“劫狱”这二个字,尉迟鹰也不禁心中一动,迅速在脑海中将此事的可能性思索了一遍。但他仍不敢就此相信枭风,脸上神色依然冷冷淡淡,说道:“枭老大想做的事,在下自然不敢反对。但在下不明白的是,枭老大为何要对在下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说呢?”
枭风轻哼了一声,目光中闪过一抹怒色,他上身前倾,几乎凑到了尉迟鹰的面前,咬牙道:“因为枭某需要你们这些狗日的军人相助,尤其是需要你的帮助,大家才能一起逃出这个龟地方。”
尉迟鹰有些明白了,但还不明白枭风为何要故意提及需要自己的帮助,诧异问道:“在下能帮枭老大什么忙呢?”
枭风已经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粗话,低低道:“你他妈的以为老子是瞎子?还是几十年的江湖都是白混的?如果连阁下的真实身份都猜不出来,枭某还用在江湖上混吗?”
顿了顿,枭风冷笑道:“从阁下进黑石城,枭某就注意你了。那些好勇斗狠的军人,在这里谁的帐都不卖,连枭某都指挥不动。可他们在阁下面前都显得十分恭敬。虽然他们都掩饰的很好,只可惜却瞒不过枭某的这一双招子。再看看阁下刚才的表演,别人也许以为阁下不会武功,但枭某却可以肯定,阁下的身手绝不在枭某之下。下次阁下若再被人打时,记得显露一点武功,这才不会露馅,”
尉迟鹰不说话了,但却在心里佩服枭风的观察十分细致精炼,果然不愧是横行西北多年的老江湖。但他说这番话又是何用意,却要好生琢磨了。
枭风显然也明白尉迟鹰此刻所想,他站起身低声道:“阁下若想清楚了,便来找枭某吧!”说完一挥手,带着一伙人抬起地上的三个痞子,施施然地走了。
这时,一群囚犯在突厥官兵的押解下把中饭送来了。在“黑石城”内,囚犯的伙食也是根据囚犯的身份、民族的不同和工作的强弱而各有不同。像囚犯中有手艺的工匠和身份较高的小头目不但饭食份量稍多,质量也要稍好。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过就是让每个囚犯不致于饿死,能勉强保持体力从事开山采石、加工输送的工作而已。
今天的午饭是一碗飘着几个菜叶子毫无半丝油星的菜汤,和两个黑乎乎的有些发霉的玉米面窝头。但就是这种粗劣的食物,被饥饿折磨的囚犯一拿到自己的那份食物,立即狼吞虎咽般吃着,几乎连嚼都不嚼就送进胃里。因为你的动作稍慢一些,就很有可能发生被他人抢走的事情。
不过,尉迟鹰和大多数囚犯不同。他端着菜汤,咬着粗劣的窝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边吃,还一边看着那些早就吃完了但却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饭碗的囚犯。
不过,有诺罕等三人的前车之鉴,现在谁也不敢伸手去抢尉迟鹰的饭碗。谁愿意为了一顿饭而被他人打得半死呢?
吃过了饭,大家开始继续劳动。况钟走了过来,本来与尉迟鹰搭档抡锤的士兵立即知趣地走开。况钟往手掌心中吐了两口唾沫,狠狠抡起了大锤。在一阵铁锤和钢钎的撞击声中,况钟轻声道:“大人,没什么事吧?”
尉迟鹰摇摇头,况钟纳闷道:“那枭风找你说些什么呢?”尉迟鹰淡淡道:“也没什么,他想拉拢咱们一起劫狱。”况钟吃了一惊,这一锤便差点砸歪,失声道:“难道他是想在整个监狱发动一场暴乱么?”
尉迟鹰不动声色地道:“我刚才想过了,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若成功了,大家都有一条活路,但现在的问题却是怎么做才能确保成功。”况钟轻声道:“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和那些马贼合作了?”
尉迟鹰微微笑道:“虽然咱们是兵,他们是贼,平时见面也许免不了一场厮杀。但现在的情形,却必须让我们兵贼合流,同舟共济,才有脱困的指望。否则单靠我们之中的任何一方,都是不可能冲出黑石城的。”
况钟想了想,道:“如果大人决定了,那就干吧。反正在这个鬼地方,我也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了。只要能出去,就算与魔鬼穿一条裤子,又有什么打紧。”
下定了主意,尉迟鹰开始了详细的筹划。他想过几天再和“马王神”枭风谈论联手的事。在这段时间里,他先要拿出一个具体可行的计划,以免到时空手而去,未免太丢边关军人的面子。尉迟鹰一向认为,既然身为军人,冲锋陷阵要在人前,暴乱越狱也不能落于人后。
三天后,尉迟鹰感到有些眉目了。找了一个晚休时间,他悄悄来到了枭风和那一干马贼盗匪所在的营区。军人和盗匪似乎天生就是死敌,在黑石城内也一样,双方泾渭分明,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在枭风居住的那顶破旧帐篷前,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肤色黝黑的光头大汉双臂环抱,如一座黑铁塔般立在门前。
尉迟鹰听说了,这是枭风最忠心的手下,是个只知道用手去拧断他人脑袋的浑人,但执行枭风的命令却不折不扣。因为他长得又黑又壮,加之力大无穷,所以人人都叫他大熊。至于他的真名是什么,反倒没有人记得了。
尉迟鹰开门见山地道:“我要见枭老大。”大熊一言不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转身进了帐逢,过了一会又钻出来,手一伸作了个“请进”的姿势。
帐篷内点着一支短短的白蜡烛。跳跃的烛火下,是盘膝而坐的“马王神”枭风和他的几个得力手下,饿豹、独眼龙、乌鼠等人。看见掀帘进来的尉迟鹰,枭风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淡淡道:“我知道阁下会来的。请坐。”
尉迟鹰点点头,算是向枭风打过招呼,很随便地在枭风对面坐下。既然枭内已看穿他的伪装,尉迟鹰也就不再作伪,神态从容,目光锐利,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枭风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饿豹等人分别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如果说,他们先前还一直在纳闷为何枭风竟会如此看重一个连诺罕都敢欺负的窝囊废?但现在,他们也隐隐感到,面前这个“窝囊废”似乎并不简单。
尉迟鹰目光炯炯,逐一扫视过饿豹等人,然后目光停留在枭风的脸上。枭风立刻明白了尉迟鹰的意思,沉声道:“他们几个都是跟随枭某多年的兄弟,在忠诚方面绝无疑问,阁下可以完全放心。”
尉迟鹰目中厉芒闪烁,仍然沉默不语。
枭风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感到一种压力,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枭风也是老江湖,他自然明白这种压力来源于对面那个青年自身的气势。不过,他还是为尉迟鹰所拥有这样强横霸悍的气势而大感惊异。
现在,他更加确定,自己找他是找对了。
两人默然相对,彼此都在揣摩对方心中所想。好一会,枭风才重又开口道:“在谈正事之前,枭某想先请教阁下大名,在军中现居何职?”
尉迟鹰淡淡一笑,道:“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鹰字,现为总督边关九镇军务大臣太尉宫牧野帐下虎牙都尉。”
枭风浓眉一扬,道:“枭某在黑石城曾听说,大约在半月前有个军官带着几千人穿过‘死亡之海’腾格里大沙漠,焚毁了突厥人设在乌审的粮仓。而那个军官似乎就是复姓尉迟,不知那个军官与阁下是何关系?”
尉迟鹰微笑道:“枭老大身在牢狱,消息竟然也这般灵通,在下深感佩服。实不相瞒,那个军官正是区区在下。”
枭风兴奋地一拍桌案,低喝道:“果真是阁下。看来是苍天助我,大事可成了。”尉迟鹰道:“苍天未必真的会相助枭老大。不过在下此来,却是为营救被俘的手下,这和枭老大暴乱越狱倒是不相吻合。枭老大若有成算,不妨一谈。”
枭风微微一笑,一摆手。一直坐在一旁的“乌鼠”立即上前二步,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卷破烂的白布衫,小心翼翼摊放在桌案上。破烂白布衫上,用黑色的炭笔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
尉迟鹰只瞥了一眼,就已经明白这其实是一副“黑石城”的地形图。虽然画的十分粗劣,但分布在各处的营区、了望台、守卫等均用不同的符号标明了。这和自己在这一个多月来细心观察得来的情况大致上是相同的,而且更加详尽。从这张图上就可以看出,枭风对于暴乱越狱是早有准备了。
枭风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白布衫上的地形图小声道:“黑石城的守卫不必枭某多说了,反正阁下也都很清楚。枭某的意思是,由枭某带人在石料区动手,阁下在营区动手,另外有人在矿区动手,三个地方一起动手,一定能冲出去。现在营区和矿区的人乌某都已联络妥当,就看阁下在石料区的人是否能一齐合作了。”
尉迟鹰微睐着一双眼睛,只是紧盯着那张地形图。他忽然双目一睁,沉声问道:“枭老大,现在你们的武器搜集到了什么程度?”
枭风沉吟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在这种时候已经没必要再向尉迟鹰隐瞒什么,他坦然道:“我们在石料区的弟兄利用打磨石料的机会,暗中藏了一百五十把石斧和三百把石刀。隐藏的地点只有枭某一人知晓。”
尉迟鹰皱眉道:“可是,光在这三个区域进行常规巡视的守卫就有六组,共约三百余人。凭现有的武器干掉他们也许可以,但要想冲出黑石城,还要经过三道防守森严的大门,每道大门上都有铁链铁锁,对这些你又如何应付?”
枭风得意地一笑,忽然抬手一指坐在饿豹下首的那个黑瘦汉子,道:“看见他了吗?”
尉迟鹰点点头,道:“他不是枭老大的心腹乌鼠吗?”枭风微笑道:“不错,但你可知他在投奔枭某前是作什么营生的?”
尉迟鹰心念一动,敏锐地注意乌鼠的双手鸟爪般细长,轻声道:“想来也是走家过户的买卖?”
枭风哈哈一笑,道:“不错。乌鼠可算的上是咱们北方最著名的盗窃高手,什么溜门撬锁,盗墓掘坟,无不是拿门好戏。普天下还没有一把锁能难得了他,就算是江南"巧手堂"制作的"九曲同心锁"也一样难不了他。”
尉迟鹰点头道:“那倒真是难得。想来应付这三道大铁门就由乌鼠兄弟负责了?”枭风道:“这方面交给他,咱们可以完全放心。现在,乌鼠已经仿制成了营区、石料区和矿区的进出钥匙,三道大铁门的钥匙也已配制了两把。但最外层的大铁门和通向军械库的钥匙,还没有配成。也没办法,那种地方是一般囚犯绝对不允许靠近的。不过,如果能让乌鼠在那,他也一样能弄得开。”
尉迟鹰皱眉道:“军械库和马房正好连接在一起。这两个地方对咱们用处太大了,逃走的时候,没有兵器和战马可不行。”枭风点头表示赞同。
尉迟鹰想了想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枭老大准备如何应付那驻扎在附近,闻警赶来大队敌军呢?”
枭风神情一凝,显然对这个问题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但枭风毕竟也是老江湖善于察颜观色。一见尉迟鹰问完这句话,神态冷静,嘴角微含笑容,心中就不由一动,笑道:“阁下若有什么好主意,也不妨说出来大伙儿共同参详参详。”
尉迟鹰微微一笑,心想若不露出一手,岂不被这些马贼小瞧?当下也不谦让,从容道:“在进‘黑石城’之前,在下曾让手下详细调查过附近的驻军情况。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在黑石城方圆百里之内,大约驻扎有二万余名突厥官兵。对咱们这些赤手空拳企图越狱的人来说,这当然是无法战胜的力量。”
枭风皱眉道:“二万余人……这倒的确不易对付……”须知黑石城关押的囚犯也不过七千余人。其中近半数还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寻常百姓和各种工匠。这仗如何打法?
见这几人脸上都露出难色,尉迟鹰笑道:“不过,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这‘黑石城’是建在山区,沿途道路崎岖难行。根据我的计算,一旦黑石城有事,黑濑派出信使求援,当地驻军立即赶来,到达黑石城最少也需要二个时辰。在这二个时辰里,如果动作迅速一些,应该能够成功。何况枭老大还可以派人专门截杀‘黑石城’派出的信使,尽量拖延驻军来援的时间。想必在这方面,枭老大也是有合适人选的。”
枭风惊异地瞧着尉迟鹰,诧道:“阁下怎知枭某有里应外合之人?”尉迟鹰笑道:“以枭老大的精明,怎会在做这等大事前不策划周密?没有外援,内部就是暴乱成功也很难及时撤走。再说,枭老大身在城中,却对外面发生的事也了如指掌,那自然是因为外面有人告诉枭老大了。”
枭风摇头笑道:“阁下真是精明过人,枭某只说错了一句话,就让阁下抓住了话柄,探出了枭某的大秘密。”顿了顿,又道:“阁下猜的不错,外面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名字恕枭某暂时难以奉告。不过枭某可以保证,让他截住黑石城派出的信使,绝对没有问题。”
尉迟鹰轻轻吁了口长气,又低下头开始仔细研究那张画在白布衫上的简图。枭风神色凝重,深深地道:“怎么样?”
尉迟鹰抬起头,看了枭风一眼,不再说话,只是伸出了右手。枭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无比轻松,也微笑着一把握住了尉迟鹰的手……
两双粗糙宽大的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