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鹰微微一笑,道:“王大人稍安毋燥。这东西名为毒龙丹,乃是卑职在长安之时,曾见一名剧盗以此丹毒杀仇人全家,端的是剧毒无比,效用极佳。在下一时好奇,便也弄了几颗玩玩。”
王学仁只听得呆若木鸡,面颊上的横肉轻轻抽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似乎清醒过来,指着尉迟鹰痛骂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竟敢用这种手段来谋害本府……”
尉迟鹰好整以暇道:“王大人何必动怒。此丹虽是剧毒,但却也并非无药可救。何况毒性要在三日后才会发作,王大人大可不必多虑!”
王学仁一听,吁了一口气,忙道:“那……你还不快将解药给本府?”话一出口,王学仁立时想到,对方既敢下手,只怕轻易不会交出解药。
果然,只听尉迟鹰道:“哎,王大人,实话跟你说,在下其实身边并无解药,只知道一个药方子。三日之内,大人若能凑集粮草,在下自然也能配好解药。但若大人仍不肯帮忙,那在下也无计可施。反正催不到粮在下回去也是个死罪,还不如让王大人以犯上之罪杀头。反正都是一死,能有王大人作伴,想来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寂寞了。”
王学仁听完这句话,面色时青时白,额头豆大的汗珠更是涔涔而下。只觉对方这一番话,每一句都深深切入自己要害,让自己根本无法抗拒,无计可施。他也知这世上有些人不在乎生死,自己就算能将这些人拿下,他若坚不吐实,自己岂非也要陪着送死?思来想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尉迟鹰双目如刀,紧紧盯着王学仁。他在官场呆的时间虽不长,但却知王学仁这种奸滑小人,用“正道”绝然不行,用“邪道”反而能收意想不到之奇效。故而灵机一动,行此险着,想来王学仁也是贪生怕死之人,若以其性命相要挟,也许才能令这狡猾奸险的贪官俯首听命。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人声嘈杂,涌进一群人来。均是皂役公服,手拿铁尺锁链,中间兀自夹杂着不少青衣小帽的家人,各持枪棒,喊打喊杀,乱哄哄地闹成一片。却是先前那家人见势头不对,出外寻了一伙人以壮声势,才来救援王学仁。
王学仁此时心中正是又恨又气,一见之下登时心生毒念:你如此要挟于我,我岂能与你善罢干休?索性将这几个人一齐拿下,严加拷问,不愁拿不到解药!
尉迟鹰一看,向俞铿使了个眼色。众亲兵“呛啷”一声,都亮出了兵刃。俞铿抢步上前,已居九曲石桥上拦住了那伙人。
为首的两名公差挥尺便打,俞铿侧身闪过,双臂一伸,“黄鹰献爪”已抓住两个公差的衣襟,顺手一牵。这两人武功平平,下盘不稳,“扑通,扑通”二声,一齐摔入池中。
又有几名公差扑了上来,因石桥狭窄,最多一次只能容两人通过,是以人数虽多,能上前交手的最多也不过两人。俞铿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练就一身好武功。此刻连摔带打,竟一连将八名差役摔入池中,虽说现下气候已暖,但这样摔入池中,毕竟也是大为狼狈。
其余人众一看,都不敢再上前自讨没趣,只在远处虚张声势。王学仁只气得脸色铁青,心中暗骂,但却也不得不道:“你们干什么?本府自与人谈公事,你们进来作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得了这句话,如蒙大赦,捞起落水的八人,“哄”地一声都散了,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尉迟鹰含笑拱手,道:“王大人,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多打搅了,三日之期,并不算长,请王大人自己酌办。在下先告辞了。”也不待王学仁有何表示,一招手带着众亲兵大步走了出去。
一出府门,便见府外已聚集了不少官兵差役,见尉迟鹰等十人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众兵未得吩咐,自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十人上马离去。
经过这么一折腾,早已是月上枝头。大街上路静人稀,两旁的店铺都已关门上锁。尉迟鹰只觉肚中一阵难受。这才想起,大家都还没用过晚饭,但现下店铺早已关门,却到哪里去用饭?
正在为难,忽见街角一盏昏黄的灯笼下,竟还摆着三张显得破破烂烂的桌子,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佝偻着背,站在灯笼下,用一双长长的油迹斑斑的竹筷下面。
尉迟鹰顿时精神一振,回头道:“大伙儿想必都饿了吧?”俞铿笑道:“可不是,刚才在狗官那儿看到那许多鸡鸭鱼肉,小弟差点动手抢几碗过来。”众亲兵忍俊不禁,一齐大笑,尉迟鹰也笑了,道:“好了,好了,前面正好有个小面铺,我作东,请大家吃个饱!”
俞铿哈哈大笑道:“尉迟大哥,你作东只请大伙儿吃小面铺,未免太小气了罢。”尉迟鹰正色道:“先声明一下,今天请大伙儿吃面,是为势所迫,可不是我尉迟鹰小气吝啬。只要此番任务完成,回去后我再补请大家。”
众亲兵眉开眼笑,一窝蜂似地涌向面摊。
十个人正好坐满三桌。每个人都犹如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最“客气”的也都吃了二大碗,直把那下面的老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手地煮面、捞面,累得满头大汗,但心里都十分高兴。因为尉迟鹰给他的面钱,足够一百个人吃了。
俞铿端着一只青花大碗,津津有味喝着面汤,忽地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尉迟兄,那颗毒龙丹你是从哪里弄到的?怎地我从未听人说过有这么一种毒药?”
尉迟鹰放下手中竹筷,取手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脸上露出一种极古怪极诡密的笑意,慢条斯理道:“你们真的相信我有什么剧毒无比的毒龙丹么?”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无不呆了。
俞铿奇道:“那么这毒龙丹……”尉迟鹰微笑道:“自然是我杜撰出来的。”见众人面露不解之色,又笑着解释道:“那不过是从我脚上靴子擦下来的黑泥。”众人怔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一齐捧腹大笑。
一名亲兵忽道:“若是那狗官请医延治,发现其中有假,那怎么办?”尉迟鹰笑道:“毒龙丹虽没毒,但我所点的那几处穴道,却可令王学仁那狗官在三日内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他自然会以为这是毒性发作的征兆,就算他请再高明的医生,也不会明白是什么毒,自然也就不敢乱用药。那么,他还会发现这其中有诈吗?”
说到这里,尉迟鹰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轻声道:“这样一来,那狗官的一身肥肉至少要瘦一半。这回若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怎肯心甘情愿为咱们办事?而且还要在三日内完成筹集数万石粮草的重任!”众亲兵又不禁轰然大笑,连连点头。
次日一大早,两名亲兵便出去打探消息,直到晌午,才满头大汗回来,两人均是笑容满面。尉迟鹰一看他们的神色,就已猜出了几分,笑道:“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一名亲兵笑道:“今儿整个安边府都传开了,说什么昨晚知府大人闹了一夜肚子,哭爹喊妈,痛得满地打滚,请了十几个郎中也瞧不出病源。但令人奇怪的是,今天一大早,王大人便强忍疼痛,召集属吏,调拨粮草。百姓均道:‘这王大人办事一向拖沓,今日却怎地雷厉风行起来了!’”
说到这里,那亲兵再也忍不住了,“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俞铿等人自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尉迟鹰也不禁莞尔,点点头道:“如此说来,王大人已在尽心替咱们办事了。咱们便在城里好生休息三日,只待三日后粮草齐备,咱们便回镇缴令。”众人均点头称是。
第三日清晨,便有一名差官寻到客栈,请尉迟鹰前往交割。尉迟鹰随差官来到校场,仔细查点。这次王学仁为保老命,倒也不敢作假,诸事安排的十分妥贴,不敢有丝毫懈怠。数万石粮草,分装在上百辆大车上,驾车民夫均已配齐,另有二千军兵沿途护送,由一名副将负责押运。
尉迟鹰查点完毕,正要下令启程。一个书吏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陪笑道:“兄台可还满意么?”尉迟鹰道:“王大人办事干练,九镇数万军民都会感激大人的。”那书吏嘿嘿道:“既然兄台满意,那么王大人身上的毒……嘻嘻!”
尉迟鹰恍然大悟道:“啊……对了,王大人帮了这么一个大忙,理当酬谢。”说着,假意在身上掏摸了一阵,小心翼翼摸出一粒白丸,道:“这便是解药,你回去交与王大人,让他以清水服下,其毒自解。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去辞行了,请阁下代为致意,有劳有劳。”说完,一挥手,运粮车队缓缓启动,车声辘辘,蹄声得得。烟尘弥漫中,出了安边府。
那书吏捧着白丸,如获至宝,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回府送药。进了后堂,王学仁正有气无力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目光呆滞,哼哼呀呀,一张胖脸瘦了一半。
其实这也难怪,他请的十余个郎中之中不乏骗财庸医,查不出病源便胡乱用药。其中一人心想去毒当以泻药为佳。三日之内,王学仁泻了二十余次,早已泻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此刻一见那书吏回来了,精神一振,道:“刘…刘师爷,药…药拿到了?”
刘师爷急忙将药奉上,谄笑道:“王大人,药已经拿到了。只要用清水服下,其毒自解。”
王学仁一听,一把抢过丸药,“咕”的一声便吞了下去,又随手从一个丫环手中拿过一杯清水,仰头猛灌二口。这才吁了口长气,道:“哎,呀,现在可好了,总算去了我一块心病。”
刘师爷上前一步,附耳低语道:“王大人,您真让他们把粮草运走?晋公和刘将军要是怪罪下来……”
王学仁目中闪过一丝凶光,狞笑道:“当然不能让他们运走。本官早已密令押粮的孙将军,让他离城三十里后,寻一僻静处将那些催粮的人全部干掉,立刻返回城内。只说发现有突厥人在左近出没,为了粮草安全才返回城内。”
刘师爷嘿嘿笑道:“大人妙计,妙计。”王学仁恨恨道:“这些混蛋害的本官如此狼狈,不杀了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刘师爷,你再派人走一趟,叫孙将军做的干净点,尤其是那为首的,只要带他的人头来见,本官重重有赏。”
刘师爷答应一声,刚刚退下。忽听脚步声仓促,一个探子已脚不沾地奔了进来,连声道:“报……启禀大人,城外发现一队骑兵,约有二千余人。正向安边府急驰而来,距城已不足十里!”
王学仁大吃一惊,差点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旁边的妻妾侍女急忙将他扶住,方才没有出丑。王学仁也顾不得狼狈,连忙道:“是什么人?是不是突厥人?”
那探子道:“瞧旗号,不是突厥人。”王学仁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好,好,不是突厥人就好!”忽然又一怔,道:“那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军队?”
正疑惑间,又一名探子飞奔进来,道:“报……来的军马是边关宫太尉派来护粮的二千骑兵,说是怕沿途突厥人袭拢以致粮草有失,特来护送。”
王学仁霎时目瞪口呆,心中只是连珠价叫苦。他十分清楚,此时粮草已运出城外,宫牧野又派来了军马,那自己便再无法将这批粮草扣下,更不能将前来催粮的尉迟鹰等人秘密处死。可是,宫牧野的军队怎么来得这般及时,不早不晚,偏偏在粮草运出城时便赶到,倒仿佛是自己专门为他送去粮草一般?
王学仁自然不会想到,这整件事都出自尉迟鹰的精心安排。他知道王学仁狡诈阴险,虽然自己以毒龙丹相要挟,使他不得不一时听命于已。但此法绝不可长久,一旦王学仁知道毒性解除,必然会翻脸。
是以尉迟鹰深思熟虑后,急修书一封,将事情详细禀明宫牧野,请他速派军前来接应。宫牧野接信后,自然一刻也没耽搁,点起二千骑兵,星夜兼程,终于及时赶来。
本来负责押粮的孙副将已得了王学仁吩咐,准备出城三十几里,便将尉迟鹰等人诱杀,提头回城请功。此时一见九镇军马到了,自然吃惊不小,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双方合兵一处,押粮前往碎云镇。
尉迟鹰带着俞铿等一干亲兵,走在粮车最前面。先前众人手中都捏了把汗,此时见了自家军马,这才舒了口气,将始终提前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俞铿擦擦额头的汗水,笑道:“尉迟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回非把那狗官气得吐血不可。哈,他可真算是偷鸡不成蚀一把米。”
尉迟鹰微微一笑,道:“这回王学仁这狗官可不只气得吐血,他还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怎么样将这件事压下去,才不致丢了他的乌纱帽!”
一名亲兵道:“可是咱们这次要挟朝廷命官,罪名可也不轻,这狗官一定不会轻易罢休的!”尉迟鹰摇摇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边关的数万军民,这个险值得去冒。”
如此一路之上,车马催攒前行。走了一天,傍晚宿营在左家集。次日一早,又急急赶路。走到晌午时分,远远有数骑飞驰而来,看看奔至近前,俞铿首先叫出声:“咦,那不是前去哨探的成峡兄弟么?他跑得这么急,莫非出什么事?”
成峡是军中负责哨探侦察的校尉,军衔虽低,职责却十分重大。他一向在前方哨探,担负运粮车队的行走路线警戒。忽然如此飞骑而回,不用说是有紧急军情。
尉迟鹰心中微微一沉,急忙一磕马镫,迎了上去,叫道:“成兄弟,出了什么事?”成峡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惶急,用手指着左面气急败坏道:“不好了,那边有鞑子活动,相距这儿不过七、八里。看样子他们随时都会杀过来!”
尉迟鹰一惊,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从带着运粮车队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尉迟鹰就在暗中祷祝,千万不要碰上四处流窜、烧杀抢掠的突厥游骑。他倒并非害怕,而是这数百车粮草关系重大,直接关系到边关的十数万军民,委实不能有半点差池。可是现在偏偏是事与愿违,这可如何是好?
深吸了一口气,尉迟鹰定定心神,问道:“鞑子有多少人?在什么地方?”他心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先弄清楚敌军的情况,再作打算。
成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急促道:“具体人数我也说不清,不过看旗号总有三、四千人罢。他们此刻正在槐树坡的李家寨烧杀抢劫,不过我看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这支运粮车队,若是杀过来那可就糟了。”
尉迟鹰略一思索,转头对已闻讯赶来的孙副将和宫牧野派来的副将赵青道:“二位将军,形势危急,虽然我军与敌军人数相当,但带着这许多粮草大车,一经交战,难免有失。不如两位将军押着粮车急速离开,由小将带五百人去引开敌军!”
孙、赵二将对视一眼,默然无语。孙副将心忖:知府大人命我暗中杀你,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你去送死,正免了我动手,岂不大妙?当下声言赞同。
赵青虽觉歉然,但想临来之时,宫牧野曾吩咐,诸事与尉迟鹰计较而行。见他欲以五百人前往诱敌,心中感动,也就不再多言,点了点头。
尉迟鹰一看两人都答应了,道:“沿途之上,还不知会有何险阻,请两位将军千万小心,千万不要让这批粮草有任何闪失!”
赵青沉默了一下,沉声道:“尉迟校尉请放心,赵某但有三寸气在,就一定把粮草安全送至九镇。你多保重罢。”他见尉迟鹰以五百人去诱数千虎狼之敌,必然凶多吉少。是以语气之中,已有来生再见的味道。
尉迟鹰何尝听不出来?淡淡一笑,拱了拱手,挥手带了俞铿等五百骑兵,以成峡为向导,旋风般直奔向槐树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