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晨钟,清越悠扬。
尉迟鹰对自己的听力绝对自信,他确信那钟声绝不会听错,但惟其如此,他也就更加困惑。
天色渐渐地亮了,浓雾开始慢慢散去。尉迟鹰无意间扫了一眼前面一人,心中不禁一动,再低头看看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锦衣玉带,分明是一派军官服色,而前后之人,也均是同一打扮。
尉迟鹰一头雾水,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前方忽然一派乐声悠扬。尉迟鹰定睛一看,浅浅淡淡的晨雾中,已现出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金碧辉煌,威严肃穆。
而这座大殿,任何人都不会陌生,就算你从未见过,你也能一眼认出,因为这就是九重天子威仪所在——金峦殿。
可并排奔行十匹骏马的青石阔道,宽阔平坦,自午门一直延伸到精巧细致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下。上千名乌纱朝服的文武官员手持玉笏,屏息肃立在丹墀下。登上一百零八级台阶后,便是气象庄严的金殿。整座大殿画栋雕梁,漆金饰玉,金碧辉煌之余,令人平生出几分敬畏。
当你抬眼望去,那飞扬的勾檐,闪闪发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
汉白玉石阶和青石阔道两旁,每隔五步,便有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冷漠的金甲武士,各持长刀大戟、金瓜利斧,昂然肃立。雪亮的刃锋在阳光下映射出令人目眩的寒光,使这庄严肃穆的大殿更平添了几分肃杀和威严。
尉迟鹰不禁屏住了呼吸。他虽是山野之人,生性闲散,不识皇家礼数,但却也懂得天威难测。九重天子的威严,是任何人都无法想像,也无法轻视的。
丹墀之上,乐声大作,两个身着红袍的官员上前,引导着他们鱼贯上阶,又鱼贯跪在金殿之下的第二层汉白玉台阶上。然后,一个红袍乌纱的赞礼官高声道:“新选官卫叩谢圣恩!”
二百名军官拜伏于地,山呼万岁。尉迟鹰混杂其中,自然也只得依样画葫芦,山呼之余,心内却在琢磨:“新选官卫?难道说这些人都是经过选拔的官卫?可我怎么也进来了?听人讲大凡这皇家侍卫,先由朝中或地方大员推荐,再由内务府选拔核查,手续着实繁复。自己一介布衣,又不是什么皇亲显贵,怎么莫名其妙地被选上什么官卫?”
尉迟鹰这里满头雾水,赞礼官下面说些什么便没听见。其后的各种礼仪,更令尉迟鹰昏头胀脑。本来在这金殿之上,一言一行,应该如何,众侍卫都经过严格教导,心中有数。尉迟鹰却是实实在在的冒牌货,对此一窍不通,几次便险些出丑露乖。好在尉迟鹰聪明机灵,尚有几分急智,每次都能勉强混过。
正在狼狈万状之际,忽听一个中年官员手捧黄绢,高声宣读各人职务。尉迟鹰侧耳一听,果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尉迟鹰,授勤政宫侍卫之职。”旁边几名侍卫均流露出艳慕之色。尉迟鹰不明这勤政宫是什么所在,也没放在心上。
他却不知这勤政宫便是当今天子的日常居处,而勤政宫侍卫自然便是皇上的贴身侍卫了。因此职责最为重大,油水也最足,一般均由宗室亲贵子弟中的健锐之流充任,等闲人绝无此等福分。能得到这样的美差,自然难免遭妒。
好不容易捱到礼毕,一行人鱼贯而出。自有人领着去宫中参见大内总管符元浩。尉迟鹰此时已是欲罢不能,只得将错就错,一同前去参见。途中自然不忘观赏一下这难得一见的皇城大内。
重重殿宇,巍峨连绵。楼阁水榭,错落有致。琳宫贝阙,飞檐入云。玉宇琼楼,画栋雕梁。果然不愧是皇城大内,气派万千。尉迟鹰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初入大内,也不自禁惊叹出声。
大内总管符元浩此时正在侍卫房中喝茶等候。他原本绿林出身,绰号“紫面天王”,以七十二路“大力金刚手”驰名江湖。后投身在晋公宇文护门下,着实办了几件大案,很得宇文护赏识。此后飞黄腾达,十年内便由宇文护保举升任大内侍卫总管,统领皇城三千侍卫。
尉迟鹰在途中听旁人谈话,有几个侍卫熟知内情,对这符元浩便已有了几分了解。及至见面,随众人一齐参见。
这符元浩年约五十上下,一张紫红色的脸膛。粗眉环眼,满脸浓髯,身躯极为魁伟雄壮,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上一些,宛如一座铁塔相仿。与他这“紫面天王”的绰号倒颇为名符其实。
符元浩背着双手,将新近入宫的二百名侍卫挨个看了一遍,照例又训了几句。不外乎是忠君报国,尽职尽责,以报浩荡皇恩之意。
训示完毕,便挥手命一旁侍立的各宫卫头领带各宫新到的侍卫回去。因为新选宫卫入宫前,必有内务府告知宫内的礼仪规矩,一切相应事务也有专人办理,是以彼此都用不着再多说什么。
尉迟鹰却是个十足的冒牌货,一切规矩礼仪,全然不晓。见各人纷纷散去,自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正在为难,一名侍卫走了过来,笑道:“阁下便是授职勤政宫的尉迟鹰么?”
尉迟鹰见有人问及,心中一喜,忙道:“在下正是,阁下是……”那侍卫笑道:“我也是勤政宫的侍卫,名叫郑锋,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这人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一张国字脸,身材适中,眉宇间英气勃勃。尉迟鹰心生好感,拱手笑道:“原来是郑兄,幸会,幸会。”
郑锋也还礼道:“自家人何必多礼。尉迟兄,你到宫中,诸般都不熟悉。先跟我走吧。皇上吩咐过的,你若到了,就立刻前往勤政宫见驾。”
尉迟鹰奇道:“郑兄,皇帝真要宣召我么?”郑锋一怔,道:“自然是真,皇上金口吩咐的,那还会有假么?”
尉迟鹰满心疑惑,却不便再问,跟着郑锋一起前往勤政宫。
两人进了西苑门,沿着太液池南行。走过一座雕栏砌玉的石堤,踏上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碎石小径蜿蜒曲折,掩映在湖石、松柏之下,四下里花香馥郁,群蜂飞绕,几令人如处深山花海之间。
走了好一会,转过一道假山,便见一片高大巍峨的建筑群赫然在目。瀛台上,黄、绿两色的硫璃瓦在苍郁如绿云的松柏簇拥之中闪闪发光,犹如仙境之中的玉宇琼楼。
尉迟鹰惊叹之余,忍不住道:“这便是勤政宫吧?”郑锋摇头笑道:“不,这是翔鸾阁。”说着,用手一指前面道:“那边才是勤政宫。”
尉迟鹰定睛一看,却是掩映在松柏之中的一处小院,不觉大奇,失声道:“这是勤政宫?”郑锋一笑道:“正是。”上前在小院门前拍了拍。
一个太监模样的男人打开了房门,看见郑锋点点头。两人迈步而入,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尉迟鹰举目一望,这小院之中,竟别有洞天,太湖石砌山叠嶂,几枝老梅疏枝横斜、红白相间,开萼吐芳,幽香四溢。几间精舍窗明几净,屋宇高深。松柏森森,清茶飘香,令人清心忘俗。
郑锋领着尉迟鹰来到正中一间精舍前,说道:“此刻皇上还未散朝,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尉迟鹰拱手道:“郑兄请便。”
郑锋离去后,整个小院空空荡荡。连先前那个开门的太监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尉迟鹰看看四周,心中思忖:“想不到这个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住处倒也十分雅致。想来不会是个俗人。却不知屋内布置怎样……”
心中好奇,顿时忘了适才听到的所谓内宫禁地不得擅闯的禁令,迈步便走了进去。
精舍内宽大明亮,一尘不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沿着墙角的一围数十架图书,锦匣玉佥,琳琅满目。
书橱间排列长几和百宝橱,其中商炉周鼎、汉窑宝炉、印章图册,罗列生辉。十几个高及人胸的彩绘大磁瓶,装着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几只龙纹薰炉热烘烘地吐着檀香,清烟袅袅。
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四足撑地,光可鉴人。上面摆放着青玉九龙笔架,雕有梅雪争春图的端砚,紫檀雕花的笔桶中插着十余枝紫毫。玉石狮子镇纸下,压着一迭文卷,想必是百官呈上的奏章、折子之类。
书案后一张紫檀木高背椅,上披锦缎,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尉迟鹰心道:“这便是龙书案和龙椅了,和寻常人家的桌椅也没什么太大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