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双龙盘旋,黑白分明。
棋枰外,尉迟鹰面色却越来越青,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目光死死盯住那一条莹莹闪耀的白龙。黄衫人目光锋锐如刀,白子力如千钧,每一击都如当头棒喝,令人惊惧。其咄咄逼人之处,绝不亚于战阵搏杀。
“啪!”
尉迟鹰投下一子,与白子对攻。这已是他唯一的选择。
现在,尉迟鹰已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便如一个凶猛剽悍的远古武士,面临强敌,完全不顾自身安全,任凭敌人一刀又一刀地猛砍自己。而他,也对敌人开始了更凶猛的还击,同归于尽,便是他最终的归宿。
这才是真正的较量,信心与毅力的较量。
墨玉黑子便如一个身负重伤而又坚毅无比的巨龙,缓慢而又坚定地蜿蜒前进。虽然一路上历经劫杀,洒下滩滩殷红的鲜血,但它的头依然高昂,锋芒却仍指向遍布荆棘的前方……
黄衫人手挟一颗白子,默默凝视着这只黑色巨龙,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笑容。良久,他忽然将棋子放回盒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局棋不用下了。”
尉迟鹰抬起头,诧异地以目光相询。因为此时黑子未见其优,白子也未见其劣,双方均可一战。鹿死谁手,仍未可欺!
黄衫人摇头笑道:“阁下已使龙回大海,猛虎归山。困龙飞天,虎啸林泉,都只在早晚而已。中原逐鹿,尚有何意?这局棋是我输了。”
尉迟鹰默然无语,他明白黄衫人的意思,既然自己已摆脱了劣境,便是已经解开了此局,他便再和自己缠战,夺得中原之地,也是虽胜犹败,所以干脆推枰认输。
尉迟鹰倒也颇钦佩这黄衫人的胸襟气度,心中颇有结纳之意。但转念一想:此人言谈举止并非常人。先前见到的三十名好手,多半是此人属下,足见此人身份尊贵,这结纳之言便不好出口。当下起身拱手道:“阁下棋艺非凡,气度更是不凡。在下一时侥幸,何敢言胜?今日打搅良久,告辞了。”
黄衫人也无意挽留,坦然受了他一礼,说道:“阁下请便。”目送尉迟鹰大步离去,深邃的目光,竟泛起一抹极怪异的神采。
那目光阴沉的中年人轻步走到黄衫人身侧,低声道:“主人,天色已不早了。”
黄衫人“嗯”了一声,忽道:“颜同,你觉适才那少年如何?”那叫颜同的中年人迟疑了一下,道:“这个……依奴才愚见,适才的少年年纪虽轻,但武功却很不错,尤其是定力之深,更是罕见。”
黄衫人点点头,道:“他的武功,比你如何?”颜同面现赫然,道:“未曾交手,很难看出高下。不过,奴才以为,此人武功,当不在奴才之下。”
黄衫人“哦”了一声,似乎颇觉意外,道:“此人年纪尚浅,武功便能与你相平?你却是以何为据作此推断?”
颜同道:“主人明鉴,奴才虽年过四十,但以前是专练外功,近十年才开始修习内功,是以内功修为尚浅。而适才少年,目光充足,英气内敛,分明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是以奴才作此推断。”
黄衫人点头笑道:“嗯,你说得倒也有理。这少年不但武功高强,秉性沉着,刚毅果断,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材。”颜同面露迷惘之色,道:“但主人并未和他说过几句话,却如何……?”
黄衫人淡淡一笑,道:“你平日看朕下横,与这弈棋一道,想来也不生疏罢?”颜同忙道:“是,奴才虽不懂弈棋,却也明白几分。”黄衫人缓缓道:“那么刚才这局棋,你可看出什么?”颜同满面尴尬,惭然道:“奴才愚钝,请主人明示。”
黄衫人一笑,道:“弈棋虽是小技,但栗粒之中,尚可容大千世界,要从棋局中看出一人性格,却也不难。”
说着,他一指棋坪道:“当年江南国手陈知秋来我朝布下此局,曾言道此局深藏机锋,多有变故,棋道高手未必解得开,初学之人亦可一试。这是因为,高手下棋,举一反三,瞻前顾后,难免错失良机。而初学之人,若能紧抓时机,也有解开此局之可能。适才这少年,若是看此局大势已定,优劣已分,不肯一试,必是畏难怕险之人。须知成大器者,不惟有超世之材,亦应有坚忍不拔之志。若是一遇艰难便却畏缩不前,哪还能成什么大事?”
颜同听得连连点头,道:“是,主人所见极是。”
黄衫人又道:“少年人原来心性急躁,极易动怒。一怒之下,便失冷静沉着之态,易为敌所乘。但此人陷入困境之际,当机立断,丢车保帅。此举虽然凶险,但世事如棋,变幻莫测,若无‘毒蛇蜇手,壮士断腕’的勇气,又怎能肩负重任?由此可见,此人刚毅果断,遇事沉着,毫不张惶失措,决非凡俗常人可比。”
颜同连连点头。黄衫人沉吟了一会,瞧了瞧棋坪,站起身负手缓步走到山崖边,举首凝望骊山环绕的青山翠谷。残阳如血,松涛阵阵,好一会才缓缓道:“我将他逼入绝境,他却不顾自身安危,奋勇反攻。这样的少年,若能多加历练……”
颜同紧随在黄衫人身后,闻言轻声道:“主人的意思……”黄衫人不再说话,负手立于山崖,似乎已陷入深深的思索。
且说尉迟鹰回到客栈,天色已晚。他刚踏进房间,便看见一人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好不悠闲。不觉笑道:“宫大哥,你如何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宫牧野起身笑道:“来了一会哩。见你还未回来,就到你房中来等,顺便叫他们弄了些酒菜。贤弟,你今儿在外走了一天,想必也饿了。来,快坐下,老哥哥今儿弄了一瓶好酒,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尉迟鹰一笑,道:“好。”他也确实饿了,先前关注棋局,还不觉得,这会是真的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坐下抓起一只鸡腿,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就是一阵大嚼。宫牧野哈哈大笑,举壶给他注满一杯。尉迟鹰端杯喝了一口,略略品咂,赞道:“好酒,这是六十年的绍兴女儿红。”
宫牧野大笑道:“贤弟真不愧是酒道高手,入口即知。”尉迟鹰也笑了,道:“这六十年的女儿红在江南也是少见,大哥长住北方,如何也能弄到?”
宫牧野捋着白须,笑道:“贤弟,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数年前,老夫有事途径长安城外的沙家岗,正看见几个小子在追杀两人。其中一人倒也是条汉子,虽然四面受敌,但仍护着同伴拚命苦斗,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老夫看不过眼,便伸手救了他一命。这人叫"钻天燕"韩七,原本是干飞檐走壁,走千家,过百户的主儿,洗手不干后,隐居在长安。谁知他以前的几个同伙怀疑他藏了一票极大的财富,故而不远千里,苦苦相逼。他已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只有一死,还要拖上他一个同胞弟弟。老夫这一伸手,算是救了他兄弟两条命。所以对老夫千恩万谢,并情愿为奴,永远跟随。老夫自然不肯。韩七这小子倒也有二下子,居然打听出老夫的名姓和地址,又探听到老夫生性好酒。这韩七便四处访求好酒,送来府中,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送来的居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酒,老夫本欲不收,这韩七却道: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我对他有救命之恩,送些美酒回报,已是轻了,若再嫌重,那他只有把这条命送给我了。”
尉迟鹰赞道:“这韩七是条汉子。”宫牧野点头道:“是啊。话既说到这份上,老夫自然不便再推辞。只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也才有你我兄弟今日的大饱口福!”话音未落,两人已齐声大笑。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片刻间,一大瓶美酒便已被两个酒量如海的人喝了个精光。兴犹未尽之际,宫牧野道:“今日不能尽兴,改日贤弟到老哥哥家中,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尉迟鹰大笑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大哥可不要心痛!”
两人又笑了一会,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将满桌的鸡鸭鱼肉一扫而光。酒足饭饱之后,命人收拾了桌案,又泡上两杯好茶,对坐闲聊。尉迟鹰忽然想到今日所遇的奇事,问道:“宫大哥,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宫牧野微微一笑道:“贤弟请讲。”
尉迟鹰道:“大哥昨日来函,邀小弟去游骊山,观赏奇景,却不知大哥这函中提及的奇景,是指何而言?”宫牧野目中掠过一丝狡黠之色,道:“贤弟今日在骊山游玩了一日,难道未曾看到这奇景吗?”
尉迟鹰道:“奇景没看到,奇人倒是遇到了一个。”宫牧野目光一转,道:“哦……却不知是什么奇人?”尉迟鹰便笑着将今日所遇的黄衫人及对弈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宫牧野静静听着,面上神色极其石怪。直待尉迟鹰说完,方才吁了口长气。笑道:“如此说来,这局棋贤弟竟逼得那黄衫人弃子认输?”尉迟鹰摇摇头,道:“其实,此局棋我并没胜,他也并没败。若再争战下去,胜负仍难预料。只不过此人气度宽宏,胸襟开阔,不愿再死缠烂打而已。”
宫牧野目中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问道:“那贤弟可知道此人身份来历?”
尉迟鹰沉吟道:“大家萍水相逢,都未通名。不过,从他的言谈举止,神情气度,不像是混迹江湖的武林中人,倒像是世家名门的亲贵。他的那三十名随从,都可说是好手。有几个更可算是一流高手。但这些人的武功来历,门派出身却往往互不相同。这倒令人奇怪,这黄衫人也不像是什么一帮一派之主,属下何以竟聚集了这许多好手?”
宫牧野捋须默然,微含笑意。尉迟鹰道:“宫大哥,你长住长安,可有些头绪?”宫牧野摇头道:“没有。长安城中,龙蛇混杂,四方来客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凭贤弟所述的几点,实在无法推测此人来历。”
尉迟鹰大感失望,叹息道:“唉,那就算了,本来小弟颇有结纳此人之意,只是未知此人身份,未便轻易开言。以致坐失良机,这样的人物,失之交臂,实为一憾。”
宫牧野目中露过一丝神秘的笑意,劝道:“贤弟这又何必。日后若是有缘,自然会有相见之时。”尉迟鹰道:“但愿如此。”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大哥请小弟来长安见一个人,如今小弟已来了数日,大哥还不肯见告吗?”
宫牧野笑道:“天机不可泄漏。贤弟切勿心急,再过几日,贤弟便可如愿了。”
尉迟鹰无奈道:“好罢,小弟便依大哥之言,再等几日。”宫牧野起身道:“好了,今日天色已不早,贤弟早些安歇,一有消息,老哥哥自会立时通知贤弟。”
谁想这一等,又等了三天。宫牧野又如前番一般,三天未曾露面。直至第三天晚上,尉迟做完吐纳功课,已是起更时分,正想上床睡下,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
尉迟鹰开门一看,却是一个见过的宫府家人,名叫宫福的,满面堆笑地道:“尉迟公子,小人奉老爷令谕,特来接公子前往相会。”尉迟鹰一皱眉道:“这么晚了,宫大哥说过在哪里相会么?”
宫躬身道:“老爷吩咐过了。小人不敢多口,公子请随小人前往,到时一切自知。”
尉迟鹰道:“那好,等我穿件衣服。”回身取了件长衫。宫福又道:“小人已备好车马,请公子上车!”尉迟鹰也不多问,上车坐下,心中却在思忖:“宫大哥在夜深人静之时邀我前去相会,安排如此诡密,莫非便是去见那个人? ”
想了一会,忽又哑然失笑。既然到时一切自知,自己此时还多想什么?索性双眼一闭,在车中闭目养神。
蹄声得得,车马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声音格外清脆。走了约一柱香功夫,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厉声喝问,似乎是巡夜军兵在拦阻盘问。
尉迟鹰知道,每至夜深,长安城中都会有五城兵马司的巡夜军马。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便见宫福已跳下车,低低说了句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什么物事晃了晃。带队的军官立刻挥手放行。
如此停停走走,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其间又停了六、七次,尉迟鹰也不以为异。若有拦阻,自有宫福答话。片刻后,车马便会又行,尉迟鹰也就不再掀帘观看。
终于,车马再一次停下来。宫福一掀车帘,道:“尉迟公子,到了。”尉迟鹰跳下车,举目四望。清朗的目光下,车马正停在一处月亮门洞前。门洞后是一排带长廊的青砖瓦房。每间房子门口,均挂有一盏牛皮灯笼,灯火幽暗。四下里静悄悄的,仅有更鼓声不时传来。
宫福似乎对此地很熟,殷勤地将尉迟鹰领进第三间房,指着桌上的一包衣物,道:“请尉迟公子先在这儿暂歇,天明换上这些衣物,自会有人领公子去见老爷。”尉迟鹰点点头,宫福行了个礼,自行离去。出去时轻轻将门带上,不一会,便听门外车马声渐渐远去。
尉迟鹰扫了屋子一眼。房子并不大,陈设却十分简单。两张床,一张楠木桌,两把楠木椅,墙角是衣橱、盆景。屋内尚有一人,已在床上睡下,正发出微微的鼾声。整间屋子收拾得整洁清净,不像是什么匪窟死地。
尉迟在那张空床上坐了下来,此时外面的更鼓声表明已经是二更天,他也感到有些倦乏,便也倒头睡下。
正在似睡似睡之间,外边已有人大声传呼:“排班了、排班了。”尉迟鹰一惊起身,向外一望,天已蒙蒙亮,正自不解这“排班了”是什么意思,却见同屋的那人已一骨碌爬起身,穿衣戴帽,走了出去。
尉迟鹰正在犹豫自己是否也要出去,忽见一人匆匆进来,张口便道:“阁下便是尉迟鹰么……”尉迟鹰莫名其妙,刚道:“在下正是……”那人已一迭声道:“哎呀,你怎地还未换衣? 快换衣帽。”说着,上前便帮着脱衣换帽。
换好衣帽,那人拉着尉迟鹰便出门。只见外面人影幢幢,已排成了长长两行。尉迟鹰被安排在左侧第四位。他回头一望,隐隐约约有二百余人,近处几人面目倒能分辨,后面的人就模糊不清了。只看出这些人一个个身形笔直,步履之间十分沉稳,似乎武功都很不错。
尉迟鹰好生惊疑,这是什么地方,怎会聚集了这许多武功好手? 放眼望去,极力想弄清这是什么地方。然而此时正是天色微明之际,乳白色的晨雾越来越浓,宛如一面铺天盖地的帐幄。丈许外同伴的脸却无法看清,遑论其它?一切都被这巨大的帐幄遮住了。
这帐幄后面是什么?刀山?火海?
尉迟鹰微微皱眉,极力思索着这一连串的怪事。想来想去,依然是一头雾水,索性心一横:“管他呢!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个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正色无语。只有二百双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整齐划一的轻微“沙沙声”。
四下里万籁俱寂。
蓦地,白茫茫地晨雾中,传来了阵阵钟声,浑厚而又清越,余音缭绕不绝。仿佛这钟声是在你身边骤然响起,却又像是从千里之外悠悠传来。
尉迟鹰猛一惊:老天,这不正是九重天子召集文武百官金殿议事的钟声么?可它又怎会距自己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