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与长安相距并不远。虽然车马行程甚缓,但走了十余日却也到了。沿途之上,宫牧野指点江山,不时谈及国事,尉迟鹰本是草莽之人,一向对朝廷王室的变迁更换毫无兴趣。但宫牧野却似乎对此十分谙熟,讲解生动有趣,尉迟鹰受其影响,也渐渐开始听得津津有味。
自西魏恭帝三年,身任太师的宇文泰去世,临终前将世子宇文觉托付给堂侄大将军宇文护。当年十二月,宇文护便以重兵威逼恭帝拓跋廓“禅让”,宇文觉遂成为北周王朝的第一代帝君,史称“孝闵帝”。
孝闵帝即位不过一年,宇文护便以其“宠信小人,不顾大局”之名将其废黜,另立其长兄为帝,是为“明帝”。不料两年后,明帝随即“因病去世”。宇文护旋即又立其四弟宇文邕为武帝,宇文护则以太师身份当权辅政。
北周雄踞北方,继承西魏实力,国力还算强盛。但北有突厥虎视中原,南有陈国临江而峙,东有北齐处处掣肘,西有吐谷浑和西城诸国勾心斗角,内忧外患,形势却也不容乐观。
进了长安城,尉迟鹰游目四顾,街市繁华,行人熙熙攘攘,各种建筑古朴庄重,虽较江南繁华之地,不免相形见绌。但以治国而言,关中沃野千里,物产丰饶,长安雄踞于此。四周崇山倚为天然屏障,地势险要,十分相宜。又兼位于古时著名的丝绸之路上,交通便利,商业兴盛。作为一国之都,是再合适不过了。
宫牧野缓辔而行,笑道:“贤弟,你是初来长安么?”尉迟鹰点点头,道:“嗯,小弟虽曾在江湖上游历了一年有余,但大多在两江之地,北方长安等地,却没来过。”宫牧野大笑道:“那贤弟好生瞧瞧,长安较陈国之金陵如何?”
尉迟鹰四下扫了一眼,笑道:“金陵繁华之地,天下无双。但论地势之巧,不及长安。”宫牧野捋须大笑,道:“贤弟一语正说中要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金陵虽市镇繁华,但若以一国之者而言,哪及长安这般居中而立,凭险而筑。便有外敌来时,也不易轻取长安。而金陵呢,一旦长江天堑有失,金陵立刻便危在旦夕!”
尉迟鹰微笑点头。正好此时行至一家“福记客栈”,宫牧野勒马止步,说道:“贤弟,老哥哥本应带你回家中歇息,只不过现下却有些不便,是以只能委屈贤弟在此暂歇了。”
尉迟鹰也不以为意,道:“小弟四海为家,住客栈已是极舒适的,有何委屈可言?”顿了顿,尉迟鹰又笑道:“但大哥是否想过,小弟已来长安,总该知道要见何人吧?”
宫牧野摇头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贤弟且安心等待几天,一切便知!”当下吩咐两名家人留下,好生侍候,间或引尉迟鹰去长安城各处游玩。尉迟鹰本待不要,却拗不过宫牧野,只得勉强同意。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后,宫牧野方才告辞离去。
尉迟鹰虽觉这宫牧野如此行事故作神秘,颇有些小题大作。但想宫牧野如此行事必有原因,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自行入客栈歇息。
次日清晨,尉迟鹰四更起身,盘腿在床上吐纳运功。二个时辰后,天色已亮,两名家人送来面巾、净水。尉迟鹰洗漱完毕,用过早点,告诉两人自己要出去随意走走,让两人自行留在客栈等候。
此时天已大亮,街市渐趋繁华,沿街店铺多已开业。吆喊叫卖之声,此起彼伏。而街上行人,竟有不少是碧眼黄须的胡人和头缠白巾的波斯商贾。
尉迟鹰听说过,远在西汉时代,中国便与中亚各国交往频繁,张骞等人便曾出使西域,远到安息、波斯等国。中亚各国的使节、商旅也不断往返长安,实可谓“四方异物,殊远而至”。因此在长安的街道上看到波斯、天竺等异邦人士,实在不足为奇。
他可不知由于北周与北齐并存北方,两个政权从建立之初,就一直虎视眈眈,两国军事冲突不断,因此国库开支极大,加之境内肥庶良田有限,经济日渐拮据。是以武帝即位伊始,便大力提倡发展西域贸易,增加国库收入,是以长安之地,商贸才会如此兴旺繁华。
不知不觉中,尉迟鹰已走过了二条街。正闲游之间,便见前方人流一阵大乱。人喊马嘶声中,商贩行旅乱作一团,往来人群纷纷慌乱地往两旁闪避,面上各带惊惶恐惧之色。仿佛有着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即将到来。
尉迟鹰也被人流冲到一家绸缎铺前,他未明所以,加之心中好奇,扬目望去。便见街尽头,冲出二十余名黑衣骑士,挥舞长鞭,纵马大叫:“闪开,快快闪开。”
这二十余名骑士一律青色劲装,黑色长靴,腰悬长剑,神情凶悍。出手更是十分狠辣,若道上行人闪避稍慢,刷的就是一鞭。出鞭又狠又准,看来都是久经训练之人,只打得那些商贩行人哭叫连天。
尉迟鹰眉峰紧皱,心道:“这些都是什么人?闹市中策马急行,还肆意鞭打行人。怎地也没人敢问一声?”
正思索间,忽听一阵铜锣声由远而近。一队身着皂衣黑帽的公人,各扛“回避”、“肃静”等木牌,招摇而来。最前面八人鸣锣开道,后人依次而行。
这一队公人过后,则是一队衣甲鲜明的铁甲军,一色高头大马,各执长枪大戟。刀予耀目,铁甲锵铿,军容十分壮肃。
铁甲军过后,车声辘辘,一辆镶金饰玉的华丽马车缓缓而来。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雪白,雄骏异常。四蹄起落,整齐划一。看得出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大宛良马。笼头、鞍辔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耀,竟是用黄金所制。
锦缎车帘密密遮掩,尉迟鹰也看不清内里是否有人。更令他惊奇的是,一模一样的华丽马车竟有四辆。每辆车的四周,都无一例外地簇拥着数十名佩刀挂剑的锦衣武士。这些武士身形彪悍,面容冷酷,虎视眈眈地注目两旁人群,神情阴沉而又警觉,显然都是精挑细选而出的护驾高手。
车后紧紧跟随的,则是上百名宫装侍女,随从仆役,高捧沉香宝盒、玉盂拂尘。又有九曲黄罗伞、紫金瓜、黄金铖、日月扇等物,仪仗喧嚣,浩浩荡荡,络绎而来。
尉迟鹰心中惊异:“何人有如此排场?”想想自己曾游历过北齐、江南等地,所见到的王公贵族,似乎也没有这般隆重。尤其那四辆马车,嵌珠饰玉,华美异常,更显出此人权势熏天。有这般排场之人,莫非就是北周天子?”
尉迟鹰一转头,问身边一个身着绸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道:“老兄,这般排场,可是皇帝出巡么?”那商人摇头道:“不是。”尉迟鹰奇道:“不是皇帝?那会是何人?”
商人轻笑道:“这个人虽不是皇帝,但跟皇帝却也差不多!”尉迟鹰更觉奇怪,道:“那却是为何?”
那商人看了看尉迟鹰,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笑道:“朋友想必是从外地来的?否则为何连晋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尉迟鹰这才恍然,忙道:“不瞒老兄,在下正是从外地初至长安。如此说来,这车中之人便是晋公宇文护了!”
商人笑了笑,四周看看,确信无人注意,这才悄然道:“在长安城里,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排场?客官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在我们这儿,不知道皇帝是谁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晋公的人,却是没有几个了。”
尉迟鹰心中一动,思索道:“如此说来,长安万民只知有晋公,不知有天子?这可有些古怪。”那商人笑道:“也没什么古怪,这么多年了一直如此。长安城中谁不知道,皇帝要做的事未必能做成,但晋公要做的事,却是没有人能拦阻的。”
顿了顿,那商人悄声道:“表面上,晋公要听皇帝的。但实际上,皇帝对晋公才真是言听计从哩!”
尉迟鹰点点头,晋公宇文护的名头,宫牧野也曾跟他提起。
此人当年曾经是西魏大将,后跟随其兄宇文觉逼迫魏恭帝退位,厥功甚伟。大周开国后,官拜当朝一品,首辅宰相。他是历经三朝的元老,也是当今天子的堂叔。在北周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这宇文护为人却十分跋扈,残暴专横,贪财好色,是一个大大的奸臣。只是尉迟鹰却没想到,此人在北周国内是如此声威显赫,炙手可热。
说话间,大队车仗仪卫已络绎而过,行人也开始四散离去。经过这么一耽搁,尉迟鹰也无心再闲游,转身循原路回店。
走到中途,忽然想起宫牧野曾提出的进身庙堂之说,不禁摇头一笑。北周有如此佞臣,大权在握,哪还能再容得下自己一介白丁,更不用说做下轰轰烈烈一番事业。看来,宫牧野此说,确实荒唐。
在客栈中等了数日,尉迟鹰始终不见宫牧野前来相会。每日里只是那两名仆役殷勤伺待,恭谨异常,显然宫牧野早有吩咐。
但尉迟鹰却渐生狐疑,为何宫牧野老远将自己请至长安会友,却又迟迟不予露面?问及两名仆人,两人却是众口一辞,只说请尉迟先生在长安城中好好玩玩,老爷过几日自会前来看望先生。至于问到宫牧野到底是何人,作何营生,两人均笑而不答。尉迟鹰也就不再多问。
这一日午时,尉迟鹰闲游回来,正在屋中品茶。客栈掌柜叩门而入,说道:“客官,有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尉迟鹰接信一看,封面上写着“尉迟贤弟亲启”,笔力遒劲,正是宫牧野的笔迹。展开一看,信上却只寮寮数语:“骊山明日有奇景,贤弟可愿前往一观?”下面署名是“知名不具”。
尉迟鹰看完不禁笑道:“宫大哥约我去游骊山,何须弄此玄虚!”当下召掌柜入房,详细问明了前往路径。
次日一早,尉迟鹰独自一人,单骑前往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