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姐对我来到北京没表示出任何惊异或者说是热情。这两种我期待的情绪出现在她听说我想托她帮我找个住处之后。
“你住在招待所?那是来北京短期出差的人住的地儿,哪是我们住的地儿啊。”霜姐说话的声音与以前没什么不同,但那两个“儿”音却拖得特别的长特别的曲折。华城的口音原本较为生硬,咬字重,好像各个音符都可以砸到地上,落地有声,因而这两个“儿”字,夹杂在其中显得那样的唐突,好像一马平川的大路,忽然出现了一个悠长的转弯,让人猝不及防。
北京市的口音最大特点就是带“儿”话音,有点懒洋洋的拖沓,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但这种“儿”话音在本地人嘴里说出来,却是自然的,合宜而舒服。
“告诉我地址,我下班来接你。你收拾好行里等我,我带你去‘大学村’。那里才是我们这些大学毕业来北京创业的人住的地方。那儿的房租水电都便宜,一个月两三百就足够了,而且那里全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霜姐一口气地说完,不待我回答,就撂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的心情又激昂了起来,原来北京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去处,那里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房租只要两三百元。我前几天一天的房费在那里都够用一个月的了,想想心里都疼啊。真后悔没早些和霜姐联系!
五点多霜姐翩然而至,她比上学时漂亮了也时尚了,黑色的西裤与淡米色的紧身衬衫勾勒出她健美的身材;脚下足有三寸高的高跟鞋弥补了她身高上的小小瑕疵;脸上的妆化得恰到好处,看不出脂粉的痕迹,却是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
大城市到底是锻炼人的。霜姐的家住在华城附近的一个小镇,家境贫穷,快毕业时还穿着入校时带来的大花连衣裙;面颊两边还有明显的红色,那种健康的,却也代表着“乡下人”的暗红,与现在她脸上不着痕迹的淡红色的水粉不可相提并论。那时的她,大约只能勉强用“不难看”来形容。
寒暄了几句,我随着霜姐走出居住了一个月的招待所,向大学村进发。
大学村坐落在北京市的西南,六环以外,坐车需要两个小时左右。那天适逢下班晚高峰,我们在车上足足颠簸了三个半小时,下车时已近九点。公交站牌上显示那个地方叫“下深洼”,听名字就是个标准的农村,可我不在意,跟在霜姐的身后,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我兴奋得四处张望。这里,就是大学毕业的我们聚居的地方、成长和起步的地方、放飞梦想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让我惊异到难以想象,现代化大都市北京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所在,街道狭窄,只有双向车道的马路被两旁的林立的小店铺占了一半有余;各式各样的“一元店”、“十元店”、“理发店”、“成人用品店”以及露天的麻辣烫大锅、烤串铁皮炉子、炸油条的黑铁锅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与车流带起的滚滚尘埃中;只要是目光所及就是招牌、招贴、条幅,以我在华城小广告公司实习过半个月的经验不难看出,这些招牌都是劣制品,成本不超过二十元;这些招牌都很小,以红、黄、绿为主色调,但这些鲜艳的色彩却也无法吸引人的眼球,一是由于它们太脏了,二是由于数量太多,很容易造成视觉混乱。
整条街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件武侠小说中丐帮的“百衲衣”,看不出它原来的质地。目光所及全都是成百上千的补丁,那补丁零碎而破旧,却偏偏有着艳红、翠绿、明黄等艳丽的色泽。这些色泽被尘封在风沙与肮脏之下,形成一种飘零的缤纷,一种残破的热闹。
“怎么样,这里热闹吧?这个小市场里什么都有,而且价格还特别便宜,基本上,我们日常需要的东西在这儿都可以买得到。”霜姐兴致勃勃地说。
我“嗯嗯”地答了两声,却提不起兴致来。这里,与我想象中的那种井然有序的、可以简单但至少明亮整洁的“大学村”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我看着霜姐,心里不禁升出一种失望。她早我两年来北京,本以为,她过得挺好的,可是,混了两年就混成这样,住在这种乡下的破烂地方。转而这种失落变成了一种怀疑,那么我呢,我在这里能够打拼出一片天地吗?我能够“混”得好吗?能够实现我的理想吗?
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我对自己说,她不行不代表我就不可以,是的,我一定能行的。这里,只不过是我暂时的“落脚地”。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可打击接踵而来。拐入一条小巷之后面前的情景更是不堪,小巷里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两层小楼或者残破的平房以及堆彻的砖块和刚刚拆除的瓦砾废墟;灯光是昏暗的,从各个小院里的窗口中透出来,形成大片大片黑暗的阴影;有些不开灯的小楼躲藏在黑暗里,阴森森的恐怖,像是我在“欢乐谷”玩过的“幽灵城堡”。我觉得,说不定下一个拐角处那片废墟后,就会躲着一个鬼,它等在那里,跳出来,吓我。霜姐说这里的房子都是当地村民自建的,可以住,但质量差些的坚持不了三五年,因而要不停地拆了建、建了拆。
小巷七拐八拐,像是条迷宫。我用心地暗记着这里的路途,可是却力不从心,各处都太相像了;到处都是简陋的房屋、残破的路面与四处堆放的垃圾。
霜姐看出了我的意图,对我说,不用记,只要认得方向就行了,从住的地方一直向北走,走哪条路最后都可以到我们刚才走过的小市场。小市场的东头,就是车站。
我想问,那我从小市场回来时怎么办呢?可是看了看快步走在前头的霜姐,却没问出来。
到了!霜姐指向前头的一处院落。
说是“院落”四周却只是用些废砖石象征性地搭了个“围墙”,围墙左角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铁门是一片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水笼头,下面的土地上汪着一摊水;空地的角落里堆放着四五处垃圾,散发着混杂的气味;正南方向与东西方向各有两层小楼。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楼”下面一排平顶平房大约有十来扇房门,上面直接加了一排上去,就是一楼的克隆。只不过二楼的房子比一楼小了些许,因而后退了不到一米的样子,这样就留出了二楼的室外走廊;最让我惊异的是上楼的“楼梯”,两个木制的梯子,就是我看到家里装修时工人用的那种,被分别搭在一楼的两个房头。多亏这里的房子比正常的举架低,不然,我真怕那两架木梯高度不够。
霜姐脚踩着三寸高跟鞋走在木制楼梯上却是如履平地,反倒是穿着平底鞋的我觉得有种摇摇欲坠的惊恐。
来到楼上第三间房,霜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里头是四五平米的一个小间,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斑驳到看不出底色的小桌;一个皮箱和一个大大的包裹放在空地上。
“这是我原来住的地方。我找了房子要搬家,这里正好可以转给你住。”霜姐说。
我正在用手抚摸门边的墙壁。这墙上不知用的是什么涂料,看上去也有一段时间了,已经由白色变成了暗淡的灰,可是却还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触到墙壁我才发现,那竟然不是砖墙,只有薄薄的一层,一两寸的厚度,即便是把一块砖立起来也没有这样薄。里头应该是某种混合板,刷了涂料看上去即可乱真,装得够像的!
“那是混合板隔的。”霜姐见状说,“不过,这里的条件在大学村这片儿已经算好的了,有许多房子根本就不刷涂料,墙像是纸糊的,别说是地板,就连水泥也懒得铺,干脆就是泥土地。最重要的是,大多数都是四到六个人上下铺,一个床位每月也要一百五六十呢,像这样一个人住一屋每月才两百元那是两年前的价钱,我一直住着房东才没好意思涨。”
“可是,霜姐,这,这个,是房子吗?”我面露难色。真的,在此前,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房”,我们家的壁橱,看上去都比这间“房”要整洁漂亮。我真怀疑,我是在做梦,而且是个噩梦。
霜姐明显地不高兴了:“怎么就不是房子了?我在这儿住了两年了,像这样的大学村北京有三四处呢,就仅这一处,就住着四五万的大学生。别人能住你怎么就不能住了?想要租好房子,有啊,报纸上网上有的是,一个月至少两千以上,还别找位置好的!”
我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口袋,里头薄薄的几张钞票让我面对了眼前的现实,谁让我就剩下这么一点钱了呢?如果不住这里,用不了几天,我就要露宿街头了,和那只小沙皮一样。住在这里,总还是好一些吧,至少我有了个落脚点就可以开始奋斗了。困难总是暂时的,这么一点点小小的打击都受不了,我还怎么在北京打拼呢?
看了看我的脸色,霜姐的语气也缓和了:“这里真的很不错了,至少是自己住啊。和别人一起住不只是不舒服,而且不安全。我以前住过四人间,总丢东西。一起住的女孩整晚整晚地上网,吸烟吸得还凶,一晚上能抽三盒烟,屋里边的空气糟透了,衣服物品上也全是怪味儿。”
霜姐的话打动了我。我最怕的就是和陌生人住在一起。这里的环境虽然是我无法想象的简陋,但它却是无数个和我一样的大学生安置梦想的地方。我不是来享受的,我是来吃苦的,我是来奋斗的!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霜姐掏出手机给房东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