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太阳毒辣,持续的高温让街道的热度己经可以烤熟牛排。鲜有行人,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还没有开始,通常要到傍晚,南风把清凉的空气输送进来,娲居在房子里的人们才会纷纷走出家门,透口气,散散步,买点东西。
所以通常,别的摊子都是晚上七点才会陆续摆出来。只有一家摊子例外,它从早上出摊就没有收过,一直要坚持到傍晚散场。
它也称不上什么摊子,只有两个马扎几张素描纸而己。一个马扎上坐着摊子的主人,另一个马扎等着顾客上门,但很明显它没等到过几个客人,它的旧和残破不是被人为坐出来的,而是被无情的太阳烤出来的。
那个摊主,如果说他从前是这座城市一流的画家,一定会没人相信。他现在是一个半秃了头发的男人,眼泡浮肿悬垂下来,几乎像两只鹌鹑蛋了,典型的酒糟鼻,红的让人看了会恶心的鼻头。一件白色的圆领纯棉老头衫被汗渍了又渍,几乎是一块脏抹布了。他还无所谓地把他撩到几乎颈下,露出布满了伤痕的凸出的啤酒肚来。
总之,他都把自己糟蹋成那样了,没有人会想坐上另一个马扎,让他给自己画张素描像的。
现在他倚着人行道后一家单位的铁围栏,己经昏昏欲睡了。
路过两个小伙子,相互对视一下,给个眼色,然后一个人坐下了,敲敲栏杆喊醒了摊主。
他揉揉红烂的鼻头,说要画像吗?一张三十。
小伙子说老头,你这样儿,值三十吗?
摊主又眯上了眼,不理他了。
站着的那个赶紧说画,我们画。高手在民间嘛,保不准三十一张,将来拿出去卖三十万一张呢。是不是,叔?
摊主又睁开了眼睛,也不多说,拿起碳笔,也没个画夹之类的固定,就纸撂着纸撑起一个角度,自顾自忙活起来。涂抹了几笔,没看那个小伙子一眼,哗哗就完成了。
他把素描纸往小伙子眼前一扔,好了,给钱。
坐着的小伙子脾气大,嘿,老头,你糊弄我们呀?顺手捡起那张画像,伸手就要撕。可就瞄了一眼,他也有点蒙了,他本来是个连眉,看上去就有点恶,可不知道怎么,被摊主那么几笔勾下来,眉还是那两道眉,感觉却不一样了。他从自己脸上竟然找出点江湖大人物的豪情和悲凉来。
他没撕,递给另一个看,说你瞧瞧,这是我吗?
另一个看一眼画像,再看一眼真人,说了像,又说不像吧!又说这他妈就是你的眉毛啊,不是你是谁!
摊主不耐烦了,要是不要,不要拿来!
坐着的赶紧把画像拿到手里,要,我要。他有点舍不得的意思了。越看,越觉得自己还挺有气势的,还挺好看的。
站着的就付钱,从大短裤的后兜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摊主手里。
摊主捏到手里,嚓嚓两声,竟然直接给撕成碎片了,随手一扔,小子,我画的都比这个真。
站着的就有点穷凶极恶的意思了,我就这一张,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该找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他己经逼到摊主身前了,摆明了是要强抢。
摊主的大肚子往前一挺,坐着的那个还在自我陶醉呢,冷不防手里的画像也被撕成两半了,那变好看的眉毛跟碎了的假钞一样,散了一地。然后他把汗衫再撩高一点,直接忽扇到脸上了。
坐着的那个一蹦三尺高,啊,我的画像?那连着的眉毛耷拉下来,瞬间又变回街头衰人了。站起来,一脚踹碎了坐着的马扎,胳膊上鼓起一疙瘩肌腱来,一把掀起了那抹布一样的老头衫,拳头晃到摊主眼睛底下了。再给老子画一张,听见没有?今天不赔老子这张画像,我就把你这摊掀了。
另一个在旁边倒乐了,掀什么掀,就两破马扎,一个还被你踹碎了。
不管,反正得给我重画一张。
你犯贱啊!要什么画像?想看,自个儿回家照镜子得了!
两个人,唾沫飞溅,嗓门大的像锣一样。
摊主根本没反应,照旧眯着眼睛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当那两人是嗡嗡嘤嘤的苍蝇了。
终于惹恼了连眉,呼的一拳,摊主红通通的酒糟算里滩出一股血来,马扎本来就不结实,这么一弄直接就断了。他挨了一拳歪在了地上,再要起来又被另一个踩在了肚子上,再挣扎又挨了一脚。
倒在地上的摊主干脆不动了,瘫了的泥一样。
就在这个过程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没谁上前阻止。一个短发、白T的女孩子,刚想要冲出去,却被另一个身材矮胖、留着波波头的女人给拉住了。
两个人撕扯几下,短发女孩说芳姐给我点钱。叫芳姐的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短发女孩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盯着其中两个体型壮硕的中年男人,两位大哥,谁去帮帮那个摊主,我付钱。
中年男人却都没动,短发女孩鼻子里哧了一声,还以为是英雄,俩怂包。
说谁呢?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说话?两人都急了,冲短发女孩嚷嚷起来。
短发女孩不屑地瞪两眼,他们放低音量,讪讪地离开了人墙。
她长得不算特别出众,却带着一股清冷不羁。
两个小流氓开始搜摊主的身,却连张毛票也没找到。
两个人泄恨地又去踹摊主。
却冷不防被一根扫街的长扫帚给狠狠地拦腰呼了一下,哎哟,连眉惨叫一声。
回过头来,短发女孩眼睛里像有寒星一样,抡起扫帚又挥过来。
俩小流氓冲过去反击,一个从身后抱住了短发女孩的双臂,连眉抡起巴掌就扇向女孩子,啪地一声又脆又响。
那一下子真是不轻,短发女孩气急,抬腿踢脚和他们混战在一起。
胖胖的芳姐赶紧冲过去抡起包加入战局,躺在地上的摊主爬起来拎了一个马扎扑过去了,围观者开始群情激愤起来。巡逻警车来了。
见势不妙,他们跑了。
芳姐附在短发女孩耳边,说快走,我留下来解释。
短发女孩恨恨地扔了扫帚,说了一句:沈宜春,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地活着!
卖画为生的摊主沈宜春,却一副欢喜的表情,怜心!
短发女孩偏过了头,把那沓钱放到马扎上,说这点钱想去医院还是拿去喝酒,随你。
她带着那股清冷和寒凉离开了。酒鬼画家沈宜春却只远远看着,不敢追过去喊她一声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