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冷雪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寻常情况下考生并不与主考碰面,但此刻巡考却仿佛什么也不曾看到一般,垂首立在一旁,模样十分恭敬。
阮鸿宇愕然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她?当初在西门冷雪的力荐下,官府将厨王赛的资格给了独孤小楼,阮鸿宇不是不愤怒,只是当他从私交甚好的县老爷那儿得知西门冷雪的身份后,便成了碰见猫的耗子,有多远躲多远,只表面上做出不在乎的模样。
西门家有最美的梅花林,最敏感的味觉,也有最不问世事的厨子,向来不喜入世,就算皇帝想要尝尝西门家的菜式也需要机缘。
西门冷雪虽然并非西门家的嫡系,但阮鸿宇却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因为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在翡翠镇见过她。
若是往日他自然不敢招惹这冷若冰霜的女人,可今日距离多年来的梦想只差一步,阮鸿宇拥有独孤家的残谱,若是再能拿到玄铁菜刀,日后未必不能到达独孤求败的境界。
原本必赢的赌约竟然硬生生被西门冷雪搅黄了,这让阮鸿宇的心口仿佛堵了一团棉絮般,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闷浊的气息在五脏六腑间翻滚不息。
虽然心中怕极了西门冷雪,阮鸿宇却被这股气顶的几乎失去理智,一字一句地高声询问着:“西门食监,徇私舞弊可是违背律法的。”
虽然怒火中烧,阮鸿宇却是不傻,他的声音从小屋通风的窗口远远传了出去,在外等着考核的厨子们一阵骚动,显然是听到了这番话。
九品考核几乎是主考的一言堂,但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犯了众怒,尤其西门冷雪明面上在翡翠镇的身份代表官家,为了日后立足也必须要服众。
乔二筒紧张的喉结打颤,哪有刚才的半分开心,说到底他对自己的手艺也没什么信心,大喜大悲之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西门冷雪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淡淡地应了句:“你的意思是,我让他通过是作弊?”
只短短一句话,却让阮鸿宇咬紧后槽牙,几乎想要放弃,眼角却撇到站在一旁的独孤小楼,多年的觊觎不停叩着胸腔,他点了点头:“西门食监,一道雪里红恐怕不足以通过考核,何况若是真的滋味不同凡响,我们也想尝尝。”
说话间阮鸿宇特意去看站在西门冷雪身后的巡考,后者不着痕迹地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已经办妥,阮鸿宇心底把握更大,声音扬出窗外,屋外等待的考生更是乱成一团,从窃窃私语转为义愤填膺的高声质问。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徇私舞弊必须报官。”
“对,报官!”西门冷雪看了看身后的巡考,忽然说道:“既然外边那么热闹,就让他们都进来看看好了。”
这自然是违背规矩的,但今日违背规矩的事显然已经不少了,何况眼前这人也不是能被规矩两字困住的身份,巡考没有异议地打开门,众多厨子眼巴巴地看了过来,目光中带着好奇,又有点敬畏,却没人再敢高声叫喊了。
引路小童咳嗽一声站到外边,与熟识的人小声交谈起来,不多会外面的人就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看向乔二筒的眼神带着鄙夷。
雪里红这种菜竟然都敢拿出来献丑,这人到底是不是厨子。阮鸿宇也知道不能逼迫太过,顺势搭了个台阶:“西门食监,我不是质疑您的决定,只是乔二筒这人厨艺平平,若是轻易让他通过又岂能服众?我这是为了翡翠镇的大家着想。”
轩辕灶嗤笑一声,幽幽道:“阮掌柜日理万机,什么心都得操着,真让人敬佩。”
这话是硬生生地打了他的脸,阮鸿宇是翡翠镇唯一的七品厨师不假,但又凭什么代表大家呢,何况等在外面的厨子也不傻,在这时得罪主考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阮鸿宇的为人众所周知,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他们又何必上赶着被当枪使呢。
“若考题真的是平心静气,那雪里红倒也算勉强靠的上。”
“是啊,雪里红本就是夏日解暑的冷盘,真说起来也不能算错,西门食监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吧。”
食监身份特殊,他们就算不知道西门冷雪的真实身份,也不敢平白得罪了,转眼间便改了口。
阮鸿宇面上一阵青白,但他到底也历经多年风雨,脸皮的厚度绝对旁人可想,只见他给巡考使了个眼色,后者偷眼觑着西门冷雪的表情,转身从屏风后将乔二筒的雪里红端了出来。
阮鸿宇接过盘子走到屋外站在前头的一个厨子面前,冷冷道:“既然你们说这道菜靠题,那就麻烦尝一尝吧。”
这人知道阮鸿宇心狠手辣,自然不敢得罪,只得苦着脸选了瓣番茄咽了进去,心中腹诽着,雪里红还能有其他味道不成,自己如实回答不就不行,阮掌柜真是大惊小怪......等番茄一碰到舌尖,身体就先于理智一步将食物狠狠吐了出来,伸着舌头一阵干呕。
但凡厨子味觉都比寻常人灵敏许多,当番茄的微酸与白糖的甜以及盐的咸苦混合在一起出现在口中后,他只觉得被人当头打了一拳,鼻腔涌起一股酸涩,别提多难吃了。
“这东西有毒?”听完他惊恐的话语后,阮鸿宇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端着盘子绕了一圈,凡是被他点了名的厨子只得不情不愿地用手指沾了点汤水放入口中,而后都是干呕不止,一脸苦相。
这下众人看向乔二筒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原本就觉得乔二筒是镇上不怎么入流的厨子,今儿才发现,这人不会是食盲吧。
所谓食盲是指天生味觉有缺陷的人,寻常人家父母都会以米酷或清盐启蒙味觉,若是发现自家幼儿对味觉感知不灵敏,甚至可能将其遗弃,在江湖中无法品尝菜肴滋味的人地位最是低贱,被认为天生残疾,这也是轩辕灶失去味觉后立刻被赶出御膳房的原因所在。
乔二筒竟然将白糖与盐同时加入菜肴中,莫非也是食盲?
若果真如此,那西门食监的徇私舞弊可就跑不掉了,从没听说过让食盲当厨子的,还能通过九品考评?简直做梦!
阮鸿宇面色不动,看向独孤小楼的目光越发嘲弄,乔二筒咬了咬牙走了过来,一手抢过盘子,拈起一片番茄就朝着口中送去,却和之前那些厨子的反应一样,猛地干呕,而后更是剧烈地咳嗽,眼泪甚至都被呛了出来。
“不可能,掌柜的,这不是我做的菜!”乔二筒好不容易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盐和糖我绝无可能混淆!”
“你若是不信大可去屏风后看看,那里可没有第二道雪里红。”巡考的声音传入乔二筒耳中,后者本就是脾气直楞,竟然真的冲入屏风后,但看见的却也只是一碗清水与几双干净的竹筷罢了。
之前在屋中的人都是亲眼见到巡考将这道菜送入屏风后,中间绝无可能将菜肴换下,乔二筒这才想明白,怒气冲冲得指着巡考。
“是你,是你在我的菜里加了盐。”
巡考抄着袖子冷笑道:“怎么可能,我当巡考的年头可不短了,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乔厨子,我劝你说话前好好过过脑子,没有证据可别乱攀咬。”
“哦,证据吗?”西门冷雪却淡淡地笑了笑,她原本极其冷冽,此刻的笑容却如三月的春雨,悄然划过柳梢,巡考喉结吞咽,却不是因为欣赏美色,而是被吓到了。
“西、西门食监,您可得明察,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是吗?”西门冷雪收了笑容,转首看向一旁的阮鸿宇:“阮掌柜,您可得看好了。”
阮鸿宇心底咯噔一声,额角冷汗缓缓流到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