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次听闻师弟说起师妹之事,一想自师妹离开地宫已有二十四年,倒是始明岁月无情。他虽是近来接触世俗渐多,可毕竟仍是道门修士,哪怕百般想得到自己师弟的心法也不过是为了集合所属门派全部经典冲击道门最高的梦想,羽化升仙。如今旁人逐客令已下,他也不愿做无谓的口舌功夫,刚转过一个路口,想起甚么事径直迈步往对面屋子里走去。
先前送饭的童子此刻正简单收拾地宫中这间伙房,他每日间除了给那腿脚不便老者送饭外,便再无其余琐事。骆长锦有时候回来,他便连同他的饭食一起准备,其余诸多时候,多是一人发愣乱转。
他正忙碌时,骆长锦已到了门口。这童仆连忙停下动作,低头恭敬走至他面前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他本就七八岁年纪,自来过着穷困的日子,身板长得更是瘦弱不堪。而那骆长锦确是威严挺拔,在江湖人眼里是不可近的神魔,就连这几岁的童仆心里也早已把骆长锦奉若神明,此刻知他有事吩咐低头不敢乱动。
骆长锦看着眼前穿着破旧的哑巴,那是他一年前外出游历时在寄宿的客栈内伙夫手上买来的奴仆,正是孤儿无父无母,能做一些普通饭菜,最妙的是天生一个哑巴,只能听人吩咐而不会有自己主见,心下觉得甚是所谓缘分便带了回来。
他同眼前哑巴道:“日后只管给他送饭无须送饭予我。东边洞口处有人每天送食材过来,你取之即可。”
哑巴听他话语说完,方才敢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自始至终不曾有过抬头对视的念头。骆长锦见他垂腰点头,也觉一切安置妥当便转身离去。他准备在下次出地宫之前辟谷修炼一阵,是故并未让哑巴替自己送饭食。
话说骆长锦诱他不成离开后,那师弟静坐在石台上感怀年少旧事,心中苦闷翻卷不知何以派遣,索性便运起玄功心法消耗心神。
他练着练着,以往种种在脑海里闪过,记起当初三人一起成长的时岁,又念起每次趁着师傅辟谷之时三人偷偷跑出地宫嬉戏的日子,想起师妹当日之可爱,念及当时对师哥之崇敬,又想起师傅招自己进入内室之时,脸上痛苦抽搐的面容,那面容初始还是自己师傅,可到了最后却是诡异一变,竟是变成一人模样,三分是自己七分是骆长锦,正是心中叫诡不知何故有此番念头,耳边“滴答”一声,心绪方才是被水滴声打断,静坐一阵身后不停出汗。
待那身后汗水贴着后背风干,方才惊醒知自己未是做什么蝴蝶美梦,自己仍旧是个被幽禁的囚徒,又想如今困顿局面,不知自己还有几个二十四年供骆长锦消遣,更觉感人事漂浮,天地之间人情最不稳固,自怨自艾之情由是加重。
他心脉已受损,尽管师门心法在被骆长锦困顿多年里已悟出思绪,但若说击败师哥,脱离这石室樊笼仍是痴人说梦,一时心无所托倒是可死可生,无欲无望,索性这心法也不愿去练了。
就这样一过多日,这一日小哑巴照例过来给他送饭,他静坐在石台上,往日来人给他送饭他皆是闭眼不搭理,今日恰好是静极思动闷得发慌无聊睁眼看着给自己送饭的哑巴。
他纯是无聊之举,却不想那小哑巴见他不似往常闭眼,观望石室内只有他们二人见眼前之人衣着褴褛比自己以往在地宫外面见过的乞丐衣裳都是不如,又见他不能行走,饮食不能自供,倒是让他这个哑巴起了可怜之心。
他心性顿起从篮中拿出一个面饼,伸手过去示意他吃,那师弟近来颇是苦闷既无心寻禅也无心练功伸手接过面饼,面饼既是入了他手心,却听耳边传来一阵犹如野猫狗呜咽般的怪叫。
他正是诧异,寻声一看却是那小哑巴脸上笑意四起,想明之前那番吓人声响该是他“说话”。这石室幽寂,哑巴先前笑声未是消尽,此番回响却叫他寒毛都竖立。
哑巴自知声音难听便也不再发声,又低头将篮子里其余东西排在他面前。
待哑巴准备离去石台上的人忽然间想起甚么,指着面饼上面落下来面粉摆出手势,比划给这哑巴看,那小哑巴见他摆出手势,不由一手指着自己两边耳朵,这次他也未再发声而是借由手势比划。
那老者心里倒感到意外,寻思原来他单是个哑巴耳朵听力并未受损。他本认为自己师哥会如往常样找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呆在地宫,殊不知骆长锦原本打算用内力震破他双耳,只是见他年幼孤苦,又是伶俐自觉听话,想起以往与那些又哑又聋之人交流过分费劲,故没有施功震破他双耳。
坐在石台上人见他耳朵正常,便将先前比划的手势意思转作话语,对他道:“可不可以劳烦小兄弟下次捎些面粉给我?”
哑巴从小便在火房伙夫训骂中长大,在地宫时骆长锦又对他只是手下般吩咐干事,何时见过别人如此诚恳对他说话,此刻受宠若惊连连做点头答应。
第二****再来送饭便从篮中取出一个瓷碗递给那石台上的人,那人见这瓷碗中覆满面粉,不由拍了拍他肩膀表示感谢。哑巴当下欢快手舞足蹈又对面粉用途好奇,将灯提近欲看他用面粉做甚么。
他伸出脖子往瓷碗里望去,却见老者伸出干瘦食指在面粉上一笔一划,不久划出个“雪”字,哑巴跟着伙夫长大从来没念过书,加之天生哑巴,更是无甚么人认为有教他识字念书的必要。“雪”字看在他眼里不过是几笔上下左右横竖而已。
反而他以往在伙夫手下忙活时,听人闲聊知道世上存在着些读书画画的文人却是相当了不起,一时心头也是向往,可这事情无人可说,只能埋在肚里。如今他只当盘坐在石台上的老者就是那些了不起的文人了,顿时心生敬意,向他伸出大拇指,嗓子呜呜发声,犹若说着佩服的话语。
也是奇怪,他嗓子里声音第一次听来如是猫狗哀呜,可几次听下来,石台上的人倒是不觉多么瘆人。见自己不由然之间写出的第一字是“雪”,知自己至今还耿耿于怀旧事。他不愿意去多想这无心之举,转头瞧见一旁观望的哑巴,见他身上穿着件麻布外褂,脚上蹬着磨破的布鞋,此番眼珠直盯着自己面粉上所写的字,索性问他道:“你可认得这是甚么字?”
那哑巴从未有读书机会,眼神转而黯淡又自顾自摇头,待了一阵便提篮回去。
第二日,哑巴又是再来,这次倒是比上一次待久一阵。老者也奇怪,不明他既不识字,为何自己写字他都看的出神,又是问起他看出甚么,却见那哑巴脸色刹红,不久便又如昨日一般携篮离去。
如此过了几日,老者倒是弄清楚这哑巴每次早早离去都是因为自己的问话让他难堪,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也不再问他是否识字一事。
二人相处多了,老者愈加觉得这身着破旧的小哑巴童趣可爱,又可惜他是个天生遭难的哑巴。
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时的记忆,师门修行虽说辛苦,可也不至于如他这般。再一想这地宫许多秘辛他恐怕已经是晓得,估计一辈子都要被被骆长锦关在地宫中生活,好比之前送饭给自己的聋哑老人唯有油尽灯枯方才能离开地宫。
他心中对这小哑巴同情亲近,一方面是因他年纪小而命运不幸,一方面也是他本人经历被师兄袭击后身残之由愈加悲天怜人的性格。
这一日小哑巴给他送完饭后又反身回去,不久之后见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手上搬着甚么东西。
那东西方方正正恰好被他两手托抱,时而可见里面被抖落出一些粉末,他吃力地将它放好。石台上老者常年处在暗室中,视力已是大大下降,待哑巴将手上东西放下,方才看清原来是满满一抽屉的面粉,不由心中称怪。
那哑巴见他盯着自己,伸出食指在抽屉里面随便乱划了几笔,又用手掌抚平,继而一手指着几日前自己送来的瓷碗,两手不断比划。
原来他几日来见老者每每写好一个字后要将碗面抚平才能写下一个字,于是灵机一动送饭前便不知从甚么地方翻出了个个破旧抽屉,在里面放满了面粉,干脆给他端过来。
石台之人明白他手势意思,心中对他更加喜欢,伸出拇指夸他伶俐。那哑巴得他夸赞,更是眉飞色舞地手舞足蹈起来。之后几日,每次送饭时他都将自己从地宫中翻出的东西带给他,坐在石台上老者便挑拣一些东西其余无用的吩咐他带回去。就这样足有二月,等到骆长锦辟谷出关临行前过来这里,见到师弟身旁堆着不少杂物,倒也明白是那哑巴替他稍带,他对此并未有所意见。
一来是他心底多少念着旧情,二来也是他心头狂气,不认为哑巴所翻出来的陈旧杂物中,乃至包含的一些寻常书籍对自己师弟有甚么帮助,在嘱托哑巴饮食照顾好自己师弟就离开地宫。
骆长锦既是离去,地宫之中单独遗留他们一老一少。小哑巴此番却是更得自由宛若地宫的主人翁,他从地宫角落里又是翻出来几本书,全借着送饭的机会带给他。
那老者有时候对灯看书,有时候又是用手指在面粉上写字,日子过的倒是舒适胜过以往。哑巴每天里足足有一半时间是陪伴这老者度过。那老者看书他便是把灯送给他,他在面粉上写字他便安静地驻足观望,也不敢多做声响。其实哑巴心中一直有识字念头,可他一直所做便是在一旁观看,并未与人说明。
他每日悉心照顾老者,石台上之人久而久之心中不免生出感激。他年少之时,曾是研读不少道家典籍,每日闲暇除了翻书写字之外,偶尔也是想想这哑巴的遭遇,他因所修习心法与个人遭遇缘故本就处世消沉,常沉浸于自身情感与思考中难以自拔,悲天怜人个性更是让他想医治哑巴身上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