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眼前一片昏暗,不知不觉间一觉又睡了好久。要问这一觉睡了多久?他恐怕也难准确回答。
常年幽禁于阴暗的石室,加上自身的痼疾已经使他不能够再像被囚禁伊始般将周遭一切看清楚,相反他的听觉与触觉在累积多年的使用下反而变得灵敏胜过以往。耳边间歇传来的“滴答”声,是不远处一侧受潮的石壁上水滴落下的声音。
他在这个石室待了多久?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如同每日昏沉沉的睡眠一般他也记不清楚,只知道时间往复徘徊在醒来时昏暗的视野与在幻白飞逝的梦境之间。
隐隐感到今日的不寻常,他伸出右手,黑暗里犹若细瘦树根从破烂衣裳里沿石壁延伸展开。他因被师兄击破了几大气穴及喂食丹药,他一身内力早已被费去大半,而今身材枯瘦绝不是他往昔模样。
若是有人此刻擎着灯具,供他镜子让他好好端详端详自己面目,恐怕他也会觉镜中人陌生,勉力苦笑“保住性命已算不错”。那遭焚坏的气穴与体内的食丹不单单使他半身残废,更恶毒的是每次地面上梅雨来临,地底下地宫内寒潮之气也渐盛,犹若是引起老年人关节骨痛一般,他体内的旁人残留下的热性真气也趁着寒潮之际肆虐乱窜,让已溃坏的气穴更是被冲击的破烂不堪。
他性格温和,本身所修习的心法便是与自己个性贴切,这也是往日师傅传授他这卷心法的缘由之一。
每逢天寒地湿之时,他体内便是处于寒热交接症状,时而身躯颤栗不断,热汗四处,又时而面若贴霜,手臂冰凉,蚊虫近之,都被活活冻僵。寒性真气是他本身的修行存攒,热性真气源于当日被师兄偷袭倾力所灌入,两人属同门可所学内家功夫迥异,却不知是二人师傅当日传功疏忽,还是藏私未将全部本领倾囊授与。
他正默数石壁上的划痕心里推算时日,石室的石门已是被人打开。渐入耳内的脚步声音,他却不加理会,仍是摸索划痕,推算日期。
步伐声,两个人的步伐声,黑暗环境里他的眼睛已经可有可无,此刻心算着日期,来人多少他凭借听力一心二用倒也能分辨出来。
一人两脚轻重不一,步伐抬落间肩上悬挂食篮里碗筷碰撞发出清脆响声,正是平日给他送饭的童仆。还有一人每迈起步伐抬脚间浑身气劲撑得身上衣物发响,可落地刹那又无那么大动静,试问不是他习得热劲真气的师哥还能有谁?
两人快走至他面前,那童仆照往常将肩上篮子取下,摆好饭菜碗筷与油灯之后提篮子站在一旁,恭听那人吩咐。直到那人挥手,这童仆方才提起篮子,借着篮中另一盏灯离去。
待童仆带着油灯走远,二人一站一坐,依旧未有说话迹象。那童仆带着油灯走远,石室内只剩下饭菜碗筷旁闪烁的零星光亮。
跟着童仆一阵进来之人却将身子隐于幽暗,未曾靠近。幽暗坏境包夹着零星灯火,两人犹若是对峙一般,久久无人说话。
一阵清咳,站立之人终于挨不住这份静嚣的考验,首先说话。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子。师弟,却是甚么都入不了你的眼。”
盘坐在石台上之人此刻早已收好之前在石壁上游走的手臂,如今借着篮子中的油灯星火,倒是可以稍微睁开了点眼睛。
他眯着眼不发话,盘腿在石头台上一心算着日期。那站立之人见状叹气一声,似是唏嘘不已,可又像是早有所先见,自言自语:“这样也好,你若对我服帖,却是连地宫内最后的乐趣都没了。真不知我该如何自处!”
“乐趣,这就是上真人如今所想的么?见人苦痛哀嚎逞尽威风!杀生予夺,真能让你发觉内在所含乐趣?”
那原先没入在幽暗中人听他这番话语倒是带着股冷酷笑容,胯下一步从身后昏暗背景里慢慢迈出,似是嘲弄他天真,朗声便道:“人命属无常物与蚂蚁飞蛾有何不同?天下之大若连行步赶路间心里都担忧踩死这个踩坏那个,莫说羽化成仙领悟前辈广博深意,就是做人这么样子也犹若处在樊笼之中,师弟,你说这样困顿的一辈子有何乐趣,有何乐趣呀?”
此刻这番由心的话语他却是说的坦坦荡荡,加之一向体内真气缘由却是魄力难挡,理气十足。可偏偏在脚腿盘坐在石台上的老者听来,却是歪理邪道,不堪细论。
他已经不愿意再与他争论这个漫长的话题。
“你今日就是来与我说这个的,骆师哥?”
那骆姓男子听他这么一句,又是迈步靠近,此刻方才完全脱离之前那番幽暗视野,却是位头戴明冠,身穿紫云宽袖袍的道士。他生的眼含明火,咄咄藏光,黑发长须飘扬间说不出的从容自若,模样身板看来仍是壮年,而之前与他答话之人,却是衣裳褴褛,眼睛咪睁,双腿因不便盘坐在石台之上。二人称呼师兄弟本应该年纪相近,偏偏却是样貌体态差别之大足让人咋舌瞠目,究其原委又是一段故事。
原本这地宫之内,除了二人师兄弟之外,本是有着第三人存在。只不过那最小的师妹负气离去之后,地宫中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三人所属的门派与俗世间其他江湖门派又大大不同,寻常习武之人莫不盼学得上乘武功名扬天下,而这三人门派却是由在汉代源于老庄学说而兴起的道教中诸多分支中一支演化而来,由于所属道教分支的教义提倡遁世修身,是故为世俗所不闻。
三人自小被师傅带养在地宫之中,自年少懂事起每日遵循打坐吐纳章法,养气修身,对外界事物最多了解也不过止于山下的村庄集落。在其师傅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即将丧命之际被依次招进,传授本门心法一篇。
那唯一的女弟子虽是从小生活在地宫之中,可正值少女心怀烂漫年龄,原本便不倾心于冷烛清修,师傅逝世后不久便出了地宫。而那二人只是在传功之后,互相交流一番明白师傅所传心法各是不同,二人虽互称兄弟,各自却也皆是聪慧自负人物,只道师傅因材施教,再未多谈。
对于那个孤自离去的师妹,两人过往都是有着情分,女子要走之时二人甚至毫无察觉,一心醉于师门心法,不知时岁飞快。
各自修习几年后,二人按师傅死前所传心法修炼更是南辕北辙。师兄依心法运行体内真气,犹若点星火开热灶,越练越绝得浑身氤氲发热,久而便感原来在未练心法前,十几年如一日打坐吐纳所得的体内真气若活物,真气游骗全身体脉一番浸入骨髓肉身,仿若换骨易肉,全身说不出的畅快,知这体内热气蓬勃飞升,只道是往常打坐所不能窥视领略的内功新境界。
而那师弟依心法所练,越练越觉原本打坐静修所得的真气按心法运行愈加厚重,一番真气游走全身热力尽是被吸走,体内真气一日胜过一日精炼,只觉现在一日修行胜过平日间数倍。
二人又练几年,那师兄进而练得一身火气热劲,体内真气已超然于物外,不收约于原本经脉穴道,他亦无兴趣收纳真气,一行一步间真气外逸已达到外放的境界,隐约有飞升之感,而那师弟确练得了一身冰器寒劲,体内真气经几年捶磨越加醇厚,彷佛各经脉穴道有实物之重,与道家飞升描述殊差更大。
二人勤于修炼,却不知所修习的两套不同心法在修炼中已悄然改变了二人原本气质。
那师兄着火气含热劲,不知不觉间个性变得狂傲多变,隐隐约约自认为在世仙人。一方面越加看破俗世,另一方面又认为世间无道我辈仙人不出欲把天下怎何,竟渐渐胜出专横制霸念想。他本姓骆名长锦,便自称为骆上真人,于地宫外一人创出了一教,取名曰“十方”,喻意十方皆来朝我明灯,又以他那内家功夫竟把他这一人神教变成了武林一大势力隐隐约约有群雄之首的感觉。
而那师弟却是截然相反,体内真气愈加精炼厚重,原先性格从冷静温和倒之后越发变得犹豫多虑,觉得每日所见,从不同处看有不同道理,久而自寻烦恼多了难免变得自怨自艾,觉老子“老死不相往来”真乃天人之言,遂是决定在地宫避世一辈子。
二人飘然犹若处在事外不知自身变化,更是万万难想师门一向所传心法竟是如此邪路。
自汉代道教兴起,人见日月交替,四季往复,草木****有盛衰荣亡情景,哀叹天地亘古难变,叹人世寿命须臾,心生寻长生之法。是故有不少丹药家以金石为材料,欲炼出其中不变之物,称金丹神药,可亦是少闻何人饮药得以长生。而这二人的师门心法却是由前人欲采两最虚实交接之物,寒冰,热火之力苦心构思而出,其意契合《黄帝内经》中所载入天人合一的理论,无论真气的产生运行都仿火冰之理,效原始的清浊之道。运行冰火真气的两经络互补,一为与人体脏腑密切相关的十二经络,另一则为可激发人体巨大潜能的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这八大奇脉。
前辈高人妄求仿实物而不改心性,固选两者争锋相对不共荣,盼望以冰消火,以火遏冰,以人力巧妙取二物威力,藏冰火二真气于人体两大脉系,上丹田为性根,下丹田为命蒂,性命交修从而打通大小周天,达至炼神还虚的境界。可寒热乃是天下诸所知矛盾之物,犹若是野兽天敌,何谈易事。修习两法之人稍不注意便是走火入魔,而今二人各专其一,虽说是免于寒热交接的困境,可这缺失的一方,宛若失去了天敌平衡,物性的影响尤为甚重。
却说二人心法大成之后,都生出探知对方心法的念头,只是物性影响下,二人已渐渐生出冰火不容之感。骆长锦觉得师弟与俗世人一样可伶可憎,所想所思,不过是小格局,所困所惑只是个人小天地,但师门心法却是贵重非常,如此一想霸道之心顿起。
而那师弟整天自省自怨,倒觉得师哥怎么都看不出甚么优点,他平时举万物而鄙见自己,如今却觉得自号上真人的师哥殊为张狂可恶,连自己都比不上,却自称真人名号。那时他倒未先生出甚么恶念,却让骆长锦却趁他修习功法到关节时出掌偷袭将他击伤,又用掌力击碎他腿部关节,喂他吃下与他真气相冲的火丹,把他幽静在这石室之内一关便是多年,指望威逼利诱,能从他嘴中得出心法。
但他虽被骆长锦偷袭,偏对外物都甚尊重,对人颇具恶感,加之被害之由,更不会将心法告诉他。如此这样就过了二十四年,此刻那师弟默不作声,骆长锦想他之前手摸石壁情景脱口道:“今天是七月十八。”
骆长锦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这话说完,兴许是这七月十八对于二人而言有何特殊之处,二人默契的一阵缄默。
那腿部残废之人不免第一个唏嘘道:“有二十四年呢!”
他年轻时曾琢磨“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典故,此刻得知被囚禁的时长,不曾想这一刻领悟来的那么透彻与震撼。他心中愤恨早已经在昏暗的现实与梦中白光里消磨干净,有时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反而是期待着梦的终点。
“骆上真人,可知今天是甚么日子?”
骆长锦顿了一下,这“七月十八”本是没甚么特殊,如今经由眼前之人提醒,自然有其用意,他之前寻思片刻已经摸明白其中意义。
那人见他不说话,只当他贵为“真人”多年,此等俗家之事早就忘却,噤声一斥,言语不似之前般温和,打起精神诘问他道:“不知骆上真人,可曾记得方华雪这个名字?”
他话语问完,不想骆长锦一阵失神,只当他是已经忘记,面色不由得意一阵,继而却又低头摇手,语气又变成之前一般温吞:“哎,想必骆真人定是忘了,连她的生辰都早已忘了。华雪当日离开地宫定是因为见我们都不理她,想起我们过往与她所说种种话语,不知她··哎·心里对我们会是多么不满,当日负气离开心里得有多么地伤心!”
他本身就因所学心法之故察物自省到极点,之前还曾得意于骆长锦忘记师妹姓名生辰,此刻回味这陈年旧事,倒是那得意神情去了又添懊悔。
骆长锦见他消沉模样,想他话语中惭愧语气也不觉有些道理,可惭愧之情刚起,又转而思衬:“我与华雪从小就在师门,二人年轻闹着谁能不心动呢,况身在师门多年本身大家就该有知这凡情褪去的一天。“”
想法至此,当即心定,不似眼前师弟这般消沉懊悔,想起今日自己所来的要事,虽是目露精光,语气却婉转许多劝慰坐在石台上的师弟道:“师弟本多情之人,何故自锁于这幽室,想师妹也一定想着师弟,何苦要把性命岁月与我耗空在此!师弟只需一句话,不管师妹于天涯海角,我定是让她知你对她的深厚情谊。”
他这话说出来,石台上之人倒是背脊挺直,面色涌出难得满意神色。似是沉冥幻想,仿若真是自己交出心法,当年心爱的师妹便能从地宫外回来与自己说笑抱怨。但一想之下,又觉无这般可能。听骆长锦仍在做着自己的说客,厌恶他借师妹之故逞自己的目的,诱使自己交出属于自己那篇师门心法。
他此时心慕师妹,便将过去与她的点滴相处当成有如金石不朽般的存在封存在记忆里,早已超越男女之情。每每他回忆多是对那段时光的怀念与懊悔,他自己也甚明这点是以骆长锦如何舌生莲花也劝不了他,听了一阵觉得厌了挥手道:“好师哥,我累了,改日再来吧!”
骆长锦还欲多说,却是见他如今垂头静坐一副逐客模样,知自己这次做说客失败,也没了继续与他说话的兴致索性离开。
交错的过道两侧石壁上的人鱼灯焰闪烁跳跃。人鱼灯是不熄不灭的,见证了地宫中历代生活过的人,年少年老,在传承中追求道门中人最是渴望,又是为人所最是不能的梦想。
骆长锦脚踏出石室沿着一处过道直走而去,墙壁上的灯焰把他挺拔威严的影子拉的老长。
他身穿紫云道袍,犹若俗世帝王黄袍加身。自古道家都崇尚紫色,紫气紫薇,在道家而言都有特殊意义,仙人所处之处皆有紫气萦怀,而紫薇又是天上最贵不可及的星宿,俗世皇帝往往自喻为帝星紫微星,却是不知百年间升起又陨落多少。
他头戴神冠,面目威严不可侵,犹若是道观中走出的真君,加之本身生的宏伟挺拔,行走江湖之日,地宫周围各派震硕于他本身武艺与雷霆手段,是故不得不威服于他这一人一派。
他以上真人自处见各派畏畏缩缩对自己争相讨好,更是加重了对世人的轻贱,是故横行江湖多年,坐下并无一弟子,更是以自身真气所炼制的火丹逼迫地宫周遭不少门派长老掌门服食。这火丹服食之后每到天寒湿气严重之际,体内火毒便被勾起发作,全身宛若处在火炉之中,经脉穴道更是如遭火屠,唯有祈求他给予解药方能化解,他也凭这一手段稳压诸派坐稳霸主之位。